第16章 江望16

    阳光透过半敞的窗, 斜斜地照在狭小的房间内。

    淡紫色的窗帘垂落,在地面上打出阴影。江望和陆梨并肩站立着,两人低着头, 仔细在地面探寻着,许久,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江望侧头,认真道“我们没有影子。”

    陆梨神情恹恹“谁都看不到我们,好像幽灵。”

    江望凝视着她失落的眉眼, 低声问“陆梨, 这是你家吗”

    他们是跟着宋明月和“陆梨”上楼的。从热闹的菜市场, 穿过人群,进入寂静的巷道, 小女孩的小皮鞋“啪嗒啪嗒”响, 嘴里塞着糖, 辫子松松垮垮。

    那会儿,江望盯着“陆梨”看了许久, 久到边上的陆梨不许他再看。

    江望确定,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孩, 他所看到的“陆梨”,是个六岁的孩子,与普通人的六岁一般无二,只是她更乖。而他身边的陆梨, 从他们莫名来到这里后,变得安静而沉默,与往日不同。

    陆梨剧烈的心跳在小少年低低的声音里, 逐渐缓下来。她回神, 视线扫过房间里的一切, 轻声应“这里是我家。”

    她无法和江望解释、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来了这里,所以对这一切缄口不言,只他问了,她便回答。幸而,他只问了那么一句。

    江望迟疑片刻,问“陆梨,我能出去看看吗”

    陆梨抿唇,视线虚虚地落在洒满光板的地面,极轻的“嗯”了一声。

    江望得到陆梨的同意,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此时是清晨。

    “陆梨”挤在厨房里,仰着小脸对宋明月笑“妈妈,豆豆长毛毛,痒痒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的面颊上,细软的绒毛依稀可见。

    宋明月弯腰,用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水滴凉得小女孩缩成一团“洗干净手,出去玩。可以去邻居阿姨那里,看看妹妹,但是不能下楼。”

    “陆梨”眉眼弯弯地应“我在家里,看妈妈。”

    说完她便去搬了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捧着小脸,摇头晃脑的,嘴里时不时冒出来几句含糊的话,叽里咕噜的,谁也听不明白。

    江望安静地瞧着,又将这温馨的住所看了仔细。

    窗帘轻薄洁白,沙发布套上的花边打着卷儿,阳台上种着芦荟,电扇慢悠悠地转着。客厅正中央,挂着一家三口的照片

    陆长青五官端正,肤色黝黑,脸上没什么表情,手虚虚地搭在宋明月身上。宋明月笑得温柔,手里抱着满脸好奇的陆梨,女孩水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奇地盯着镜头,神情鲜活生动。

    许是在西区住久了,江望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个身材健壮的男人脾气很差。

    他攥紧了拳,陆梨她胆子小,那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害怕。

    这一天,直到晚上八点,陆长青开门进来。

    江望跟了“陆梨”一天,陆梨也躲了一天,一步都不曾踏出来。仿佛只要她躲在那个小房间里,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江望冷眼看着门口的男人,鞋子被他胡乱甩开。

    原本坐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等吃饭的小女孩,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乖乖喊了声“爸爸”,蹲下身子,将两只大皮鞋捡回来,整齐摆放好。

    陆长青只是看了她一眼,穿上拖鞋便开始嚷。

    宋明月急忙进厨房热饭菜,陆长青脱了上衣往地上一丢,径直走到冰箱前,拿出冰镇啤酒,拉环掉落在地面,发出细微的响声。

    他一路丢,小女孩一路捡。在捡到拉环时,她悄悄地将这个小东西藏到口袋里,还心虚地回头,看一眼妈妈,见没被发现,不由偷偷抿唇笑起来。

    江望眼看着,她将衣服拿去阳台,最后跑进房间里。

    他顿了顿,跟着走进去。

    房间里,“陆梨”跑到书桌前,踮起脚,用力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铁盒子,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盒子打开,里面全是泛着金属光泽的拉环。待将藏在口袋的拉环放进去,小女孩心满意足地晃了晃,听到那声音不由笑眯了眼,而后又像藏宝贝似的将盒子藏好。

    外头传来宋明月的喊声“梨梨,出来洗手,可以吃饭了。”

    “陆梨”提声应了,推回抽屉,小跑离开了房间。

    她走的时候关了灯,房间里便暗下来。

    夏日里天暗的晚,直至此时,天边仍有微光。

    江望转头,看向坐在床沿上的陆梨,轻声道“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这一天,没人看到他们,他们不会饿、不会累、不会困。若不是场景过于特殊,这实在是神奇的体验。

    陆梨神色恍惚“江望,我是不是能回家了”

    江望思索了一整天,无法确定这是哪里,只能问“陆梨,这是你的回忆吗”

    回忆

    陆梨垂眼,小声道“不是,我想忘记。”

    这是陆梨一直都想忘记的一晚,可偏偏,她对此记忆犹新。这一晚,似乎是一切的开端,可又不是。有些事。早在未开始前就有端倪。

    态度强硬的外公外婆,亲戚间的闲言碎语,从不敢反抗的妈妈

    江望端详着陆梨的神情,片刻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带你去确认。”

    陆梨仰起脸,注视着江望漆黑的眼,茫然道“怎么确认”

    江望伸手,将她牵得紧紧的“跟我来。”

    餐桌上,吃饭的一家三口,谁也看不见从房门走出来的两个人。

    江望能感觉到这一瞬陆梨身体的僵硬,她低着头,指尖在抖。片刻后,江望微微向前一步,将陆梨挡在身后,低声道“别看。”

    陆梨感觉自己变成了石膏像,被江望带离了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

    “梨梨,茄子也要吃。”

    “知道啦,妈妈。”

    夜市的喧闹唤醒陆梨,耳边温和的嗓音渐渐远去。

    她茫然地环视四周,热闹的街道上,羊肉串辛辣的味道散开,呛人的烟雾弥漫,隔壁摊位上的西瓜被切开,露出红艳艳的果肉,瓤上像是蒙了纱。小卖部门口的冰柜打开,冷气趁机逃窜。火热、冰凉的夏日,扑面而来。

    陆梨鼻翼翕动,闷声道“江望,我想吃东西。”

    江望微愣“饿了”

    陆梨绷着脸,不讲道理“就是想吃。”

    江望沉默片刻,哄她“闻闻味道。”

    暗黄的光像萤火,陆梨垂眸看着地面,空荡荡的。

    行人长短不一的影子晃动,只有她和江望,站在闹市中,只有彼此。她忽然意识到,不该和江望发脾气,他只是一个孩子。

    陆梨迈开脚步,道“带你去看灯。”

    江望任由她牵着他往前走,问“这些都在你记忆里吗”

    陆梨摇头“只有灯。”

    夜市不远处有个小广场,毗邻少年宫,暑期许多孩子在上晚课。

    江望和陆梨停在斑马线上,等着绿灯闪烁。

    陆梨抬手,隔着穿梭的车流,指向前方的少年宫“江望,从我的窗户看出来,能看到这栋楼。我很想去上课,但是不可以。”

    方正、狭小的窗口像发光的盒子,整齐地镶嵌在高高的建筑上,在每个夏夜引诱着陆梨。

    此时的陆梨并不需要回应,她说着,江望安静地听。

    两人便这样走了一路。

    穿过少年宫,灯光暗下来,他们走上步道,跨上台阶,再往下、走几级台阶,便是广场。陆梨在这里停住,靠近江望,低语“江望,你看最左边,那里有个叔叔。可以放孔明灯。”

    昏暗的视线中,模糊的人影交错。

    几许后,被撑开的灯体被点亮,晃动的烛火映着不甚清晰的字体。买灯的人努力展开双臂,将灯举得高高的,收紧的力道瞬间松开,那灯便乘着晚风,慢悠悠地往空中去了。

    陆梨仰起脸,长久地凝视着这盏灯。

    江望偏头,看见她湿润的眼,他低声喊“陆梨。”

    陆梨收回视线,攥紧他的手。双眸间,水盈盈的光似是要淌进他眼睛里,她说“江望,我们该回去了。”

    楼道里装的是触控灯,江望和陆梨摸不着,将彼此攥得紧紧的。黑暗里,陆梨心绪不宁,随意找了话头“江望,我们会摔倒吗”

    江望在暗中的视力比陆梨好很多,他低声应着“不会让你摔,以后也不会。”

    小少年承诺般的话语,稚嫩却又认真。陆梨因此放松了一些,她抿唇笑起来“我们现在是幽灵,摔了也不疼的。”

    江望不作声,心想,是幽灵也不会让你摔着。

    等两人回到“陆梨”家的时候,电视声音开得很大,餐桌上只剩了陆长青一人。

    他闷头喝着酒,红晕一直从脸颊蔓延到肩膀。厨房里水声哗哗作响,“陆梨”的房门开着,她坐在书桌前,埋头写写画画,小腿一晃一晃的,似乎外头的嘈杂不能影响她分毫。

    陆梨停在客厅中间,注视着宋明月,弯腰操劳的女人此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的事。其实谁也不知道,唯有如今的她。她收回视线,侧头看向身边专注的小少年,道“江望,去楼顶看星星好不好我很快上来找你,说话算话。”

    江望望着陆梨眼里摇晃的情绪,轻声应“我去房间里,去陪陪她。”

    陆梨紧抿着唇,想告诉他,这些都没用,但话到嘴边“一会儿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能出来。江望,能答应我吗”

    江望犹豫一瞬,抬手碰了碰她薄薄的眼皮,低声道“别哭。”

    闻言,陆梨弯了弯唇“别担心我,快进去。”

    在游戏世界,陆梨装小孩装得辛苦。在别人面前,她喊江望一声“哥哥”,他也确实如哥哥一般照顾她,不管是在那边,还是这里。

    江望仍看着她,神情不如往日般沉静,牵着她的手也仍未放开。

    陆梨欲言又止

    “砰”的一声脆响,酒瓶子碎了一地,他们之间的气氛随之碎裂。

    陆梨一颤,立即松开手,去推江望“江望快进去,别出来”

    她面上的惊惶,与年三十那晚,门被敲响时如出一辙。

    江望最后问了一句“你会告诉我吗”

    陆梨茫然,却下意识应“会。”

    江望进房间时,原本乖巧的“陆梨”已走到了门口,他伸手,企图将她带回房,可她看不见他,依旧用那双琉璃般澄澈的眼去张望。

    不等“陆梨”看见,宋明月已关了水,急匆匆转身,走向女儿的房间,抱起她就往床上放,叮嘱道“梨梨,捂住耳朵,不许出来。记住妈妈的话了吗”

    “陆梨”下意识地抓住宋明月的手,不安地问“妈妈,怎么了”

    宋明月靠近女儿,亲了亲她的额头,颤着声音道“害怕就躲到衣柜里。”

    外面的响声越来越大,男人的吼声像暴雨天的雷声,吓得“陆梨”缩成一团。宋明月离开了,留下“陆梨”仓惶地望着被紧闭的门。

    江望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靠近她,仿佛这个女孩能看见他一般。他爬上床,贴在她身边,像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

    听话的女孩抬起小手,紧紧地捂住耳朵。她瓷白的面庞像是天然的贝壳,颗颗晶莹的珍珠落下,被单很快就被打湿了。

    江望盯着那一团水渍,顿了许久,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哪怕他们两人都无知无觉。他动了动唇,像是在和“陆梨”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别怕,别怕。”

    她真的很乖,即便这样流泪,硬生生地忍着,只一些微弱的气声从嗓子里钻出来。

    江望听到外面的电视声被调大,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混在一起,摔东西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床上发抖的“陆梨”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逃似的躲进了衣柜。

    可她实在太害怕了,甚至没关紧衣柜门,留了一道缝隙。

    小少年神情紧绷,拳头捏得紧紧的,脚步停在衣柜前,脚尖却对着门口。

    陆梨在外面,可江望又隐隐明白,她不想他出去。

    江望挣扎许久,终是钻进衣里,陪着哭泣的“陆梨“。

    同样是狭小的衣柜,但并不拥挤。

    江望缩在另一边。这一次,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陆梨”几乎把自己和衣柜融为一体,若不是透进缝隙里的月光,没有人会发现这团小小的影。沉闷、昏暗的环境给了她些许安全感,藏起来的呜咽终于逃了出来。她极其小声地啜泣着,松开一只手捂着嘴,泪眼动了动,去瞧那道窄而长的缝隙。

    忽然,那双盛满泪的眸顿住,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凝滞。

    江望顺着她的视线,往缝隙里望去,怔了片刻。

    陆梨说,她对于夜晚的记忆,只有灯。此时此刻,江望终于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

    狭长的缝隙间,夜空被窗户框成一幅画。

    画里,弯月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角,淡淡的云雾遮挡出散落的星。深蓝色的夜幕里,一盏孔明灯缓慢地向上爬着,摇摇欲坠,宛如人间。

    可这点微弱的光,在“陆梨”的眼里,却是那么亮。她忘记了哭泣,只是怔然地瞧着那盏灯。

    最终,吵闹声和哭声停下,灯也消失不见。

    江望在思索过后,决定去找陆梨。

    凌乱的客厅里,宋明月捂着额头,脸色发白,沁出的汗水溜进棉质的布料里。

    她跌坐在一地碎片上,衬衫被皮带抽裂,刺眼的灯光让她有瞬间的恍惚,但是女儿还在房间里。于是宋明月强撑着,回房换衣服、打扫客厅、处理伤口、散下黑发遮挡。

    做完这一切,她才小心地进了“陆梨”的房间。

    陆梨后来才知道,这一晚陆长青赌博输了钱,将所有不顺意都发泄在柔弱的宋明月身上。只她那时候不懂,后来懂了,宋明月已不再提起这些事。她忍耐着,忍耐着,最后亲手结束了这一切。

    “陆梨。”江望抬手,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我想去楼顶看星星,你带我去好吗”

    说着,江望已牵住她的手,如每一日牵她去上学一样。只是这次他们往上走,陆梨仍由他拉着,躯体像是失了重量,和她浑噩的思绪搅成一团。

    楼顶没有灯,城市的灯火足够将它照得明亮。

    晒衣服的栏杆像被遗忘的电线,只晃着几个空荡荡的衣架。烟头、空罐头、纸屑随意散落在四周,唯有台阶上,并排坐着两个人。

    江望垂眼,视线落在陆梨身上。

    她似是把他的腿当成了枕头,闭着眼,安静地趴着。从上楼到现在,她一句话都没说。他轻抚着她柔软的发,低声问“陆梨,能告诉我吗,我们在哪里”

    伏在他身上的人动了动,小声应“江望,这里是江城,这个世界没有禾城。”

    江望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世界那我是在那个世界吗”

    陆梨“嗯”了一声,茫然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过去、该怎么回来。好像只有在你身边,才有可能回来。”

    她停顿片刻,小声道歉“对不起,江望。”

    江望手里捻着她的发,问“为什么道歉”

    陆梨不确定江望能不能听明白,只是想说给他听“因为这个原因,接近你。”

    江望只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没关系,睡吧。”

    夏夜燥热的风抚过,他们无知无觉。

    陆梨陷在混沌的思绪中,眼皮越来越沉,无法思考江望话语间的意思。在失去意识前,她喃喃道“不回去。”

    江望面色沉静,思索着。

    她不想回家,还是不想回他的世界

    或许都有。

    许久后,趴在他膝上的女孩睡着了。

    江望坐在宽敞的楼顶,遥望着高楼耸立的城市,心情竟像晚风一样,渐渐上升、鼓胀。他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从认识陆梨,直到刚才都提着。

    江望时常会想,陆梨会不会离开,就像江莲。

    现在不一样了,陆梨需要他。

    只要他是江望,陆梨就会在他身边,至少暂时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日。

    陆梨多数时间都躲着,江望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跟着“陆梨”跑来跑去。不但跟着她去上幼儿园,有时候还得和她说几句话,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听见。

    这件小事却让陆梨放松下来,脸上渐渐有了笑。

    这一天是周末,宋明月答应“陆梨”带她出去玩。

    江望在“陆梨”换小裙子的时候,自觉地转身,闭上了眼。他偏头,问陆梨“想上街玩吗你也穿了漂亮的裙子。”

    陆梨抿唇笑“好。”

    停顿片刻后,她又问“江望,如果我们回不去怎么办”

    江望依旧闭着眼,神情没什么变化,说这话的时候,又像个哥哥“那就陪你长大。或者,你想去哪儿,我就去带你去哪儿。”

    陆梨半晌没应声,许久,才提醒他“可以睁眼了。”

    江望睁开眼,转身去瞧“陆梨”。小丫头正和自己的头发较劲,憋红了脸,小手努力地撑开皮筋。他欲伸手,但又碰不到她,只低低地叹了口气。

    陆梨“江望,小孩子不能总叹气。”

    江望瞥她一眼,伸手“走了。”

    说话间,宋明月进门,几下就打理好了“陆梨”的头发。还不忘往她脑袋上戴一顶明黄色的帽子,看起来显眼又漂亮。

    “陆梨”捂着脑袋傻笑“妈妈,我漂亮吗”

    宋明月无奈,摸了摸她的小脸“漂亮。”

    闻言,“陆梨”心满意足地背上小书包,和宋明月牵手手出门了。

    江望偏头,专注的目光凝在她脸上,道“你也漂亮。”

    陆梨别扭地移开脸,薄薄的面皮没出息地泛起红“你不许说话。”

    江望也不恼,“嗯”了一声,便就真的不说话了。

    陆梨被他攥着手,不由胡思乱想难怪那么多人喜欢江望,这点年纪就会哄女孩了,长大后不知要惹多少女孩心碎。

    这一天,陆梨和江望依旧跟在她们身后。

    只是陆梨看的多是宋明月,江望的注意力却在“陆梨”身上,两人偶尔会交谈几句,多数时间都各看各的。

    江望犹自看得出神,直到宋明月询问“陆梨”,晚上想吃什么,才反应过来天暗了。

    夏日的夜晚总是很清透,云层淡薄,星子寥寥,夜月高悬。

    江望抬头看了眼天,侧头对陆梨说“今天你很高兴。”

    陆梨没应声。

    夜空下,陆梨盯着宋明月,神情怔然。

    她一直记得这一天。几天前的夜晚只是开端,从今夜过后,“陆梨”才渐渐明白,她的家庭濒临破碎。往后许多年,宋明月挣扎在其间,和自己,和天性,和家庭抗争。

    而“陆梨”,陆梨看向笑得天真的小女孩。她和江望有幸认识了赵木,“陆梨”没有。往后的岁月里,这个小女孩找过老师、报过警、恳求过宋明月,可惜都无果。

    江望牵着陆梨,继续往前走。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江望眼看着“陆梨”摇头晃脑、左看右看。她大多时间都乖巧,从不乱跑,但今晚有些不同。小女孩用力地拉着宋明月,往一家宽敞、明亮的门店走。

    江望仰起头,上面的字他都认识,是琴行。

    “陆梨”扯掉帽子,小手扒在玻璃窗上,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挤上去。她就这样安静地趴在玻璃窗上许久,竖起耳朵,听着似泉水叮咚般的琴声。宋明月为了哄她,去玩具店买了一个能按键、会出声的钢琴形状的音乐玩具,这一晚,这小丫头便抱着这架“小钢琴”不放。

    直到

    “兴趣班什么兴趣班”陆长青重重地放下酒杯,一把夺过“陆梨”怀里的玩具,像丢垃圾一样往地上一砸,“你藏了多少钱”

    男人力气大,被“陆梨”当成宝贝的玩具眨眼四分五裂。“陆梨”被这声响震得懵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宋明月揽入怀里。吵闹声紧跟着响起。

    这晚陆长青约了人,撒完火就走了,没发生像前几晚那样的事。

    陆长青走后,“陆梨”才后知后觉,憋着泪去看地上的碎片,她无措地喊“妈妈”

    纵使家庭条件一般,但宋明月向来疼爱女儿,更不说她的女儿这样乖巧、懂事。前几日的情绪在“陆梨”的眼里溃散,她忍不住抱着女儿大哭。

    江望紧握着拳,忍着情绪。

    他看着陆梨忍不住上前,蹲在宋明月身旁,有泪水从她眼睛里漫出来。江望原只是看着,但渐渐的,陆梨的身影在他眼里竟变得透明。

    江望下意识地上前攥住陆梨,喊“陆梨”恐慌感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心脏,无数个念头冒出来

    陆梨怎么了她要回去了吗陆梨会离开他吗那他怎么办

    最后,江望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不能失去陆梨。

    许是上天听到了江望的心声,被他拥在怀里的陆梨,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画面再次扭曲,她伸出手,企图去抓宋明月的衣袖“妈妈,妈妈”

    江望只紧紧抱着她,听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

    陆梨彷徨落泪,看着宋明月的身影逐渐模糊,一切画面都远去了。

    再睁眼,陆梨和江望彼此对视着。他们仍在江家门外,交握的手愈发用力。

    江望看着陆梨泛红的眼,询问道“我抱抱你,好不好”

    陆梨忍了忍,终是上前,抱住了年仅六岁的江望。他瘦弱的身躯在此刻,给了她支撑;他拥抱着她的手,给她力量。

    江望抚着她的发,低声道“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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