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下弦月清辉凝淡,好似一把银钩砍在漆黑的天穹。
天渐渐转凉,冷风穿过窗纸,裹挟着秋后的枯叶砸在窗牖上,沁透沈喑的后背,他有些冷。他也有些乏了,懒得跟段嚣拌嘴,自顾自地收拾床褥,只留给段嚣一个背影,冷处理。
方才进门之时,沈喑只顾着感慨朝暮澜那扯淡的是非过往,心里千头万绪打成一团,本想找段嚣解解惑,结果没谈拢,反而惹了一肚子气,可他根本没察觉到段嚣的异样。此时的他背对段嚣,更看不到段嚣猩红的眼角,和眼中拼命压抑的恨意。
宽大的黑色衣袖之下,段嚣攥拳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嵌入血肉也浑然不觉,他本来能忍住。仇恨折磨他,却也支撑他,鞭策他,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就学会如何跟仇恨和平共处。
谁料沈喑的一句反诘,却让段嚣一触即燃,那么一个清冷孤傲的人,也会狼狈到仇怨没顶,掺杂着抓心挠肝的扭曲嫉恨,放肆一回。
沈喑这边刚刚将褥子的最后一道褶皱抻得平整,一只冰冷刺骨的手忽然从身后掐住他的后颈,指尖带着黏腻的温热,渐渐收紧。指节修长而苍白,沾染着点点血迹,段嚣自己的血。
他手上的力道温柔而残忍,沈喑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谈不上惊恐也忘了疼痛,凉意从后颈蔓延到尾椎骨,他人麻了。
“对,我没有同情心。”
段嚣的手突然用力向下按到底,下手极重,沈喑的身子弯折九十度直接贴在褥子上,半张脸紧紧压到枕头上,他快不能呼吸了,脸上的皮肉被坚硬的枕头刮蹭着,火辣辣得疼,唇角被挤压变形,口水便不受控制地淌出来,嘴里隐约有点血腥味。
我操,惯了你几天,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沈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沉着冷静的人,在科学文化教育的熏陶之下崇尚理□□智慧,可如果足够理性,这会儿就不该跟段嚣对着干。毕竟沈喑的人生大事就是阻止段嚣的黑化,架越吵越不理智,现在激化矛盾就是火上浇油。
沈喑他没火上浇油,他只是扛了个煤气罐过来。
段嚣这一下子真的惹毛他了。嘴里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段嚣的暴戾情绪将他感染,穿书以来经历的所有糟心事儿在沈喑心中滚成一个火球,亟待出口。
沈喑不想吵架,只想打架,拳拳到肉得那种。
要像当年见义勇为的时候,一人单挑三个猥琐扒手那样酣畅淋漓。沈喑隐约记得,见义勇为的结果并没受到任何人的表彰,只剩一身的伤和父母长辈的“谆谆教诲”:
“万一伤到手上的筋骨还怎么出手术?你叔叔婶儿平常都夸你聪明,我看你今天是聪明过头,越长大越不懂事。”
“瞧你爸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不管你当不当医生,但是那些个小偷,他们可都带着刀,你二十好几的人了究竟要让当妈的操多少心,他们又不是对你动手动脚,你出什么风头。”
沈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不是委屈,或者是愧对爹妈的负罪感,但收拾完那几个小混混,把他们扭送派出所之后的痛快,沈喑记一辈子。倒不是见义勇为让他面上有光了,就是偶尔撒个野,随心所欲一回,可太爽了。
“能不能别跟疯狗一样?”
沈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段嚣也根本想不到他要和自己干架,竟然被他挣脱了。
沈喑抬起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迹,是嘴巴里面破皮流血,被牙齿怼的,以前口腔溃疡长个疮都超疼,现在沈喑直接疼到腮帮子发麻。是,段嚣对自己有过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但一码归一码,恩欠着,气我得先出。
他怒气腾腾地瞪着段嚣,抬手就想扇他耳光,手掌马上就要挨上去的时候,这才看清段嚣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深润了,猩红的眼眶状若癫狂。眨眼之间流露的痛苦,像是好好的一个灵魂被撕成两半。自己一个没注意,这又受了什么刺激?
沈喑心中迟疑一下,伸出去的手就被段嚣捉住,手上的力度几乎将他的手腕捏碎。
擦得再快,段嚣也看见沈喑嘴角的血迹了,他冰冷的手指轻微颤抖着:
“对不起。”
沈喑心里正别扭着,点火的人还不如闭嘴,越招他就越来劲,昨天我道歉今天你道歉,难道一人一句对不起这事儿就算了?
手腕被捉住,却不影响胳膊正常活动,他忽然曲肘,身子向前重心放低,一胳膊肘砸上段嚣的心口窝。
这次段嚣一点也没还手,也不知道反抗,沈喑直接把他按倒在地,拳头跟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脸上,打了几下又觉得没意思,身下的人一动不动,他又不是暴力狂。
怎么突然就变身任人宰割的小可怜了?沈喑出言挑衅,颇有不知死活的风范:
“为什么不还手?”
“起来,跟我打一场。”
段嚣抬眼打量着沈喑,因为一边的嘴角肿胀着,脸颊一侧被枕头硌出的印子已经显出淤青,两边的脸型变得不对称,是有点怪,倒也不觉得丑。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刚刚挨得那几拳,都挺到位的,估计自己只会更狼狈,他忽然笑了一下,十分轻松地伸出手:
“好,拉我起来。”
要是段嚣直接对他动手的话,哪怕是拳打脚踢,他都无所谓,权当皮痒了。但这个浅淡的笑,让他感觉自己就像虎口之下的小绵羊,可那只伸出的手垂悬在半空,不停引诱着他去拉一把,沈喑心里莫名地痒,伸出手,拉住那只手。
段嚣顺势起来之后,没安好心地逼着沈喑一退再退,一步两步慌乱剐蹭,碰掉了几案之上的一盆蝴蝶兰,好好的骨朵倾倒在地,绛粉的花瓣儿,就着碎陶片儿和泥土,散发阵阵幽香,直接化作春泥,也没落得半分垂怜。
沈喑退无可退,后背已经抵上冰凉的墙面,段嚣咽了口唾沫,突然掐住沈喑的喉结,手上没有用力,只是按着那层淡薄的皮肤,感受着它在手下之人最脆弱的骨骼上来回滑动。
沈喑全身都僵硬了,唾液无法回流,甚至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就此凝固,他不害怕,只是紧张。
段嚣凑近他的耳边,轻微叹息了一下,温热的呼气和冰冷的语调同时落入耳中:
“不原谅也没办法,你说对了,我就是疯狗。”
疯狗二字,沈喑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段嚣一口咬在他的颈侧,牙齿刺破皮肤,吞噬着温热的血。
归根结底,段嚣醋了。
他嫉妒那个朝暮澜,能被沈喑这样惦记。又憎恨这样的自己,除了仇恨一无所有,命都没有,至多活到二十岁吗......这样的自己,龌龊,不值得原谅,原谅不原谅也无所谓。
“靠......”
沈喑一早就想骂街了,还真是疯狗,心里燥得很,呼吸也变得沉重而急促,太不对劲了,他不想玩了,暴躁道:
“你今天能掐死我就算你赢,掐不死就松手,给我滚一边去。”
这话难听,竟然有用,段嚣终于不再对着他的脖子较劲了,沈喑一把将他推开。
段嚣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他的脸,沈喑恍惚中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落魄的神情。
段嚣从没遇到过这样一个能让自己失控的人,已经放下了做人的廉耻去作恶,半道儿却下不了手,他从来都清醒,这不是什么好事,今天疯一回,如果沈喑恨上他逼着他不原谅他了,那这辈子就这样,他的一辈子太短,沈喑只能就此成为过客。
倘若还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沈喑还不放弃自己的话,那就别怪......
沈喑懊丧,又强装镇定:“今晚你睡地上,这事儿就此揭过。说你是疯狗你还真给我来劲了,我不怪你又谈何原谅。不就是年轻人火气大吗,没什么是靠打一架解决不了的,一架不行就两架。”
难得一个人躺着,床榻都宽敞了许多,只有沈喑自己知道,他刚刚真的心跳很快,这次玩大了。
心绪翻飞不宁的不只沈喑一个人,段嚣反复咀嚼着那些猖獗的痴念和执妄,那就......
......别怪我一辈子把他锁在手掌心。
段嚣舔掉唇边的血,尚温,带着沈喑的味道。他背对沈喑,躺在地上盯着月儿的弯钩,视角和往常不太一样。段嚣笑了一下,彻夜生寒。
永州,悬剑宗。
夜深了,堂前烛火尚明。宗主崔鹤轩立于堂前,一块牌匾高悬堂上,写着“高风亮节”,“节”字因为年久失修缺了几个笔画。崔鹤轩峨冠锥髻,脚底丝鞋净袜,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光色莹润的锦缎里衣配上外面雪白的浣纱,从头到脚都写着讲究。
可惜看不清这个“讲究人”的脸,因为他的半边脸上都带着面具。
一名弟子扣门而入,是宗主唤他来的。他偷偷瞄一一眼那张带着面具的脸,不只一次好奇,宗主那样神仙般的人物,为何总带着面具?当然,他万万不敢问出口,毕竟,他还没有活够,家中尚有妻小要养活。
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的脸,杀意一闪而过,崔鹤轩不自然地扶了一下脸上的面具,轻咳一声,对身边人道:“折花山庄可有新的消息?”
那弟子也穿着白衣,宗主要求的,不光他一个人讲究,大家都得讲究。可这弟子不若宗主那般白净,他长得黑,穿白衣,就显得脸黑,连带他手里抓着的黑鸟都格外的黑。那不是黑鸟,这玩意儿学名阴夜枭,沈喑曾在凡宗捡到过它的羽毛。
那弟子取出绑在阴夜枭腿上的信简中的字条,毕恭毕敬:
“寄给折花掌门的信还没得到回复,程云开那老头固执,必定不愿交人。”
“另外,何长老说他暂且安全,当时留心做了个扣,不仅洗清了自己,还帮我们除掉折花山庄的一个元婴期高手。那人被逐下山,以后绝无相帮的可能。空灵体就在山庄,少了一个令人忌惮的高手,他说此时正是我们前去施压的好时机。”
弟子犹豫一下,补充道:“他还说,想多讨一些洗髓丹,稳固修为。”
崔鹤轩哂笑:“什么长老,不过是给点甜头就摇尾乞怜的狗。兴文啊,为师给你讲个道理,越是废物他就越敢做梦,压根就不能修行的人靠着丹药的一时效果,真以为那就是自己了,还忘不了飞升呢。”
“不过他说的对,现在的确是好时机。待我择个黄道吉日,上山亲自拜会一番,就算为了江湖正气,也容不下此等歪门邪道的山门存在。”
“至于那洗髓丹,他想要,你就遣了阴夜枭,再给他送一回,倒是怕他吃了山庄的好于心不忍了,疯的不够彻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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