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第一次见姜得豆是十年前时疫泛滥之时。
那时他还是霍奉天。
她还是谢兰兰。
霍、谢两家都还在。
谢家浩浩荡荡迁来了瑜州,于霍家联手抗疫,彼时的霍奉天是个问题少年,自幼丧母,父亲又忙于治病救人,他缺少关爱,行为孤僻怪异,大家都不是很喜欢他,但又不得不对他恭敬。
——他的医学天赋实在是高。
他医学造诣非凡,看一遍书籍,便能记住所有草药功效样貌,尤其开药配方这一方面,他从小就展现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多少疑难杂症父亲都解不了,可他却能在极短时间内研究出最对症的药方。
因此,就算大家再不喜他孤傲的性子,见了他依旧要恭恭敬敬称上一句霍公子。
毕竟,谁都会得病,谁都需要求医问诊。
指不定那天犯了怪病就得来求他。
瑜州城都知道霍家公子年纪轻轻就是个解毒圣手。
可他们都不知道。
他不仅是个解毒能手,还是个造毒高手。
时疫还未流传开前,父亲要求他帮忙治疫,他同意了,但他有个条件,要父亲先陪他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不许治病救人,不许开门问诊,只陪他,全心全意陪他。
父亲震怒。
骂他怎可为小家忘大家,一个月对于疫情来说何其漫长,这一个月,会死多少人,又会有多少人感染?
父亲声声怪他:医者仁心,怎能拿百姓生命做赌注?
那一年,霍奉天十三岁。
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他爱父亲,父亲却只爱百姓。
“……”
那日以后,霍奉天再不行医。
霍府忙得炸了锅。
所有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除了霍奉天。
霍奉天心安理得当着唯一一个闲人,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后来,谢家来了。
谢家要来,霍家早早得到了消息。
那天,父亲来了他的房间。
“阿天。”
“过几天谢家会来瑜州,谢二公子参军不能来,其他人都来。”
“其中有一个是谢家小女谢兰兰,今年才八岁。”
“她年纪小,你当哥哥的帮忙照顾一下她。”
“……”
父亲说了许多,没一件关于他的。
他不爱听,趴在床上斗蛐蛐,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
父亲渐渐没再说了。
站在床边,沉默看他许久。
父亲走了,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
“她和你一样,自幼丧母,父兄忙于朝政对她关注甚少,也是个可怜孩子。”
霍奉天斗蛐蛐的手猛地一顿。
谢家来的那日,霍奉天去接了。
谢家声名在外,马车却很简陋,主子家丁衣着都很朴素。
他站在人群最后,霍老爷站在人群最前面。
他盯着从马车里下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到了最后一个,依然没看到有八岁的小姑娘。
他欲离去,将转了身,入眼就是一匹白色小马。
“……”
他拧眉去看马背上的人,竟坐了个小姑娘,穿着红色小袄,带着红色发冠,背上挂着黑色箭筒和弓箭。
她精神奕奕地对着他笑。
微微上翘的丹凤眼里充满了笑意。
“你好啊,霍家哥哥。”
丝毫不见孤独。
“你认错人了。”霍奉天冷着脸,绕开她就想走。
她利落下马,扯住他的衣袖,相当自信:“霍伯伯告诉我,霍家哥哥恃才傲物高冷得很,我在一旁看了许久,我不会认错。”
“……”
她没有跟着他。
她同他打了个招呼后就挤入了人群,年纪小个子也小,很快淹没在人群里再也寻不见。
后来,霍奉天又见了她几次。
和她的父兄在一起,给病人抹药缠绷带,认认真真,很是专注。
谢家大人们去做体活力时她是不被允许跟着去的,每每那时她就来烦他。
“旁人都忙,为何单你那么清闲?”
他懒得理她。
“哦~”她却一副很了解他的样子:“你是不是想得到霍老爷的陪伴?”
“他不能陪你,但你可以陪他呀。”
“就像我,不喜骑马不喜打架,可父兄的工作就是骑马打仗,我便学了。”
“你看,我现在多快乐呀,骑马打仗虽苦,但能和父兄一起很值啦!”
年少轻狂的霍奉天被她磨得牙痒痒,他盯着谢兰兰的脸。
圆滚滚,粉嫩嫩。
说话时脸颊的肉一颤又一颤,看上去就很软。
一定很好捏。
这想法一出来,他就控制不住。
他想捏她小肉脸。
——捏哭的那种。
这样想着,他真的伸出了手。
她没看出他的恶意,以为他想摸自己,顺着他的手,直接把自己下巴放到了他手心上。
霍奉天:“……”
她眨巴着漂亮的丹凤眼说:“霍家哥哥,想要什么,你得去争取,不争取怎么能得到呢。”
“……”
霍奉天愣了。
冷着脸抽了手往自己房间走。
她还在后面啰里啰嗦地说着话。
“霍家哥哥,想要就争取!”
霍奉天把自己关在房间两天。
整整两天,不吃不喝。
第三天凌晨,他推开了房门,加入了父亲的抗疫队伍。
可他体质文弱,经不起长途跋涉得折腾,稍微走远一点就浑身酸痛,接下来就是大病小病不断。
谢兰兰又跑来烦他。
“霍家哥哥我误会你了,原是你身体不好,并不是偷懒耍滑呀。”
“没事,我罩着你。”
她来得更勤了。
时刻给他端茶送水,惦记他冷暖衣食。
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残障人士。
“……”
三个月后,霍奉天和霍老爷一起配出了药方。
六个月后,疫情稳住。
谢家走了。
那个烦死人的谢兰兰走时还在向他挥手,像来时一样热情。
她对着他喊。
“霍家哥哥,想要就去争取哦!”
霍奉天再也未见过谢兰兰。
霍老爷依旧为民奔波,哪户人家需要他,他去哪里,时常忙得个把月都回不了府。
霍奉天仍然特立独行。
只偶尔实在想念霍老爷时,会跟着他一起问诊。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
一直到八年后,永顺十一年。
年中,霍老爷去了趟京城谢家,临行前问霍奉天去不去。
霍奉天想了想那个絮絮叨叨的小烦人精,果断选择了拒绝。
霍老爷去了。
一个月后回来,他带着笑,笑容有些遗憾:“谢家小女真是国色天香,若不是怕你性子冷默会辜负了人家,你爹我真想替你给谢家求亲呢。”
霍奉天啧了一声:“她未来夫婿真可怜。”
“……”
盛夏,发病率骤减。
霍老爷难得清闲,闲来无事给谢兰兰画了副画像。
他带给霍奉天看。
“阿天你看,怎样,爹爹没有胡说吧?却是天姿国色。”
霍奉天随意瞥了一眼。
一眼过后,眼睛再也没移开。
一看,就是好久。
那之后,他有事没事就爱钻父亲的书房。
——看谢兰兰。
再后来。
父亲带来一个好消息:“你谢叔叔来信了,谢家小女婚事定了,许给皇家,就在七日后。”
“……”
“啪嗒。”
霍奉天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未见她少女模样时,他总是嫌她烦厌她话多。
画像惊鸿一撇后,再想起她,都是她的好。
她勇敢,她聪慧,她善解人意,她懂他……
当夜。
霍奉天把熟睡中的烟雨从被窝里拽起来,迁了马,给霍老爷留书一封,连夜离家奔赴了京城。
他要见谢兰兰。
要把心事诉于她听。
此行大为不韪。
他依旧去的坚决。
他不知道谢兰兰怎样想他。
不知道父亲会如何震怒。
但他知道,如果不争取,那谢兰兰就一定会是他人妻子了。
他走前没有去看看父亲。
想回来后再向他负荆请罪。
后来他才知道,他没这个机会了。
霍家死得惨痛。
霍奉天年少的情思随着霍家的灭亡而消散。
接下来的两年,他过得非常艰难。
他一心复仇,可霍奉天的司籍已经不能再用,他根本不能正常入宫。
只有太监。
只有太监才不讲出身。
初时,他是提了别人的命根子当自己去报名的。
结果宫中有复查,他和烟雨皆被查出……
他们最后还是如愿入了宫,但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成为太监他没有很悲观。
他此生只有一个目的,只要能除九千岁一党,他牺牲什么都无所谓。
他没想过会重遇谢兰兰。
但他的的确确却遇到她了。
她为皇帝挡了箭,跌跌撞撞躲进他的衣柜。
她比画像中还美。
比他想象的还要勇敢。
她不再爱笑。
眼里的笑意化为了浓浓戒备与警惕。
初见时他嫌她不像自己一样孤独。
重遇时她和他一样了,孤苦无依,可他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满腹心酸,他不太敢想她经历了多少苦难。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她还是初见时那个快乐无忧的谢家小女啊。
他开始无比痛恨自己是个太监。
他没想过和她怎样。
身为太监,他想一下她就觉得是对她玷污。
但在连枝殿,她竟然主动牵了他的手,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有多欣喜,他的心脏快要跳出他的身体。
他回握住她的手,誓要抓住她的人生。
沈一杠轻转了视线,重新盯上她的脸。
她不能体会他对她的思之若狂,也不知道他有多爱她。
她的眼中只有关切:“沈大哥,你进宫是为了向九千岁寻仇?”
“嗯。”
他在她面前话总是很短。
不是惜字如金,是只能说一点,多说一个字,他就怕泄露出对她几近变态的爱恋。
姜得豆心中愧意横生:“是我连累了你,我们无法再回宫。”
不进宫,拿什么复仇?
“可以回。”
“?”
他微仰着下巴,桀骜且笃定:“不止能回,我们还要风风光光地回。”
姜得豆想问具体事由,他看出她的心思,抢先说:“你先养伤,养好再说。”
“嗯。”她不疑有他,乖巧应了。
沈一杠享受她的信任。
他想留住她的信任。
——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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