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沈一杠没有回别院,怕这满身血污惊到姜得豆。
他跳入了河水中。
“砰——”
激起水花一片。
烟雨身上被溅到些许,顿时寒彻入骨,他被冰得有些头疼。
烟雨紧跟着踏入水中,走了两步停了下来。
水流湍急,打在他的小腿上,腿肚瞬间冰得发硬。
“公子,上来,你身体受不住的。”他伸手去扶沈一杠。
沈一杠拨开他的手:“无碍。。”
牙齿轻磕在一起,冰寒之苦隐隐约约。
烟雨:“……”
他知晓劝不住沈一杠。
他好像也从未劝住过沈一杠。
在烟雨顾念不安的眼神里,沈一杠一点点向水底探了下去。
很快,他整个身体彻底被水流淹没。
烟雨咬咬牙,往河水中心走去:“我陪您!”
沈一杠将头探出水面,抛给他一句:“上去。”
尾音略重,不容置喙。
“……”
烟雨在岸边坐了许久。
他看着月亮一点点隐去,看东方的红霞渐渐升起。
一直到太阳温煦的光映在河面上,沈一杠才从水中出来。
日头渐盛,旭阳遍布,可这苦寒山还是一如昨夜般血气弥漫。
苦寒山是住不下了。
他们将别院迁至永宁城外一处的竹林小院。
他们身边都是男人,照顾姜得豆总有些不方便。
于是挑了两个女孩儿来。
——春华和秋实。
和他们一样,她们也是因九千岁而家破人亡的可怜人,走投无路时被沈一杠所救,给她们寻了处安身之所。
她们在当绣庄做些闲工。
工钱不多,但包吃包住,绣庄名义上是老照的产业,实际背后老板是沈一杠。
沈一杠还有许多这样的铺子。
正正经经的平凡生意,里面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大都是女人。
男人们没有这样安稳。
他们追随着沈一杠,为复仇大业奔波筹谋,隐姓埋名,或混在宫中,或匿在他处,做了亡命之徒。
沈一杠原本不准女人参与其中。
可如今姜得豆病卧床榻,身边不能没有女人,这才选了两个人出来。
小院是霍家蒙难后,沈一杠无处可去时搭建起来的临时住所。
很是简陋。
但地处隐蔽,不易被人打扰,是个不错的容身之所。
竹屋门匾上的字也是他提的,上面写着竹屋的名字。
——别来山海。
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烟雨不懂:“公子,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没有。”沈一杠说。
烟雨便也没多想。
只后来,他时常见到沈一杠对着门匾发呆,一看就是半日,面无表情,眼神厚重而沉闷。
如今重回别来山海,烟雨奇异地发现,沈一杠竟很少对着门匾发呆了。
他大多数时间都陪在姜得豆身边。
烟雨跟在沈一杠身后。
看他将一包山水忘细细拆封成数十包。
烟雨不解:“公子,何不一次性喂完?这样分好麻烦呀。”
“稀释了服用温和些,不会损害身体。”沈一杠手上动作未停,耐心地归拢着草药。
“如果一次性服用完会怎样?”
沈一杠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停下动作,认真思索了一瞬,答:“易头晕。”
山水忘虽说没有毒性,但会消减人的记忆,毁灭人的意志。
和毒别无二致。
他起初研制山水忘,是想用给父亲的。
他真的恨透了父亲总为他人忙碌。
他想,若是父亲能忘掉一切,忘掉医术,忘掉霍家百年传承的医者仁心。
只知道他是他的父。
或许……
父亲就能陪在他身边了。
他做好山水忘时,恰逢霍老爷回府。
霍老爷那日刚从外地回来,风尘仆仆,带着一脸的倦容,他却没卧床休息,而是率先来看霍奉天。
他敲开霍奉天的门。
霍奉天来迎他,一张脸格外的冷。
霍老爷当场拧了眉。
他虽然陪他时间不多,可知子莫若父,他还是了解他的。
霍奉天虽然总摆着一张臭脸,但见他时,眼里的喜悦从未少过。可这会儿,他眼里没有他归来的欣喜。
霍奉天极力摆着和平时一样的表情。
可霍老爷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强压在冷漠外面下的慌乱。
霍老爷查了霍奉天的房间。
霍奉天极力阻拦,被霍老爷以更强硬的态度制止。
他的山水忘被查了出来。
霍老爷天赋不如他高,但行医数十年,他深谙各草药功效。
五味子、天麻、当归……
越查,霍老爷的脸色越重。
全是消减感知力,令人麻木的药。
药本无毒,可做麻醉之用,以减轻痛苦。
可那么多药聚在一起……
药性之烈,他甚至都不敢想。
霍老爷怒目睁眉。
“你竟炼毒!”
因对霍奉天关注甚少,霍老爷对他是内疚的,在他面前,虽没有表现很亲切,但也是和蔼的。
这是霍奉天第一次见父亲怒容。
他手指紧抓着衣服下摆。
无措,却又顾着面子不想认错。他耿了下脖子,试图争辩:“我……”
“啪——”
霍老爷一巴掌落了下来。
用力极大,他右脸被打得一偏,瞬间火辣辣的。
“……”
他猝不及防。
怔在原地。
脸上痛,心里更痛。
他原以为父亲会后悔打他。
可父亲没有。
他没有上前抚慰,也没有软化了话语。
父亲的声音一如刚才。
怒气并没有消减半分。
父亲沉静而威严地对着他说。
“吾儿阿天。”
“霍家医者仁心,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若是你再炼毒,便不再是我霍家儿郎。”
霍奉天:“……”
他不敢置信扭过脸来,双目睁得极圆。
愤恨、不甘、惊讶……
还有满眼的悲伤。
他险些咬碎了牙根。
“你不要我?”
他声声质问:“你怎能不要爱你超于一切的儿子呢?!”
霍老爷认真打量着他这个叛逆期极为漫长的独子。
他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鲜活的表情了。
他小时也曾这样鲜活,脸上也有喜怒哀乐,会软软叫他父亲,窝在他怀里撒娇。可在他懂事起,他就一直是一副冷冰冰、谁都不爱搭理的模样。
“谨记,医者忍心。”霍老爷终是心软。
他伸手,在霍奉天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拍,手指落在他肩上,紧紧握了一握:“莫要断了你我父子之缘。”
“……”
霍奉天再不敢炼毒。
那包山水忘,被霍老爷锁在了密室里。
霍府灭门许久后,霍奉天趁夜潜入过霍府,霍府被掠夺得什么都没剩下,就连草木都被人拔空。
密室里的东西也没能得以保全。
那瓶山水忘也不见了踪影。
密室里全是血渍,墙上留有刀剑的痕迹。
处处都能显示在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激战。
烟雨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不能啊,普通百姓怎会连密室都能找到?”
霍奉天指了下墙上一道细长深邃的划痕。
那是只有材质极好的利刃才能捅出的,百姓们连普通的刀剑都买不到,最会有如此好的兵器。
“九千岁?”烟雨豁然开朗。
霍奉天点了点头。
密室空间不大,只能容纳十几人。
他的父亲不会死在这里。
以父亲的性格,他只会让女子和小孩躲进这能有一线生机的密室内。
而他自己,定会和家丁一起面对被饥饿和死亡冲昏了头脑的百姓。
他死于他最爱的百姓之手,被百姓用破烂不堪的利物,一点点地、活生生磨死。
父亲心思纯净,不懂人心凶险。
他一定不会料到,九千岁还会派人再来搜查,他安排在密室的老弱病残并没能逃过一劫。
霍奉天摸着刀印,闭了闭眼。
如果他当时没有离开霍府,霍家一定不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
难民初时在门口喊叫时,他便会制造毒烟。
谁来谁死。
他根本不会让这些人有机会进府。
他宁可不做霍家人。
也不会让人伤害霍家半分。
如果他在……
霍家也许还是不能逃过一劫。
但霍家绝不会横死在百姓手中,只会死于九千岁的追杀。
那样父亲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绝望,那么痛苦。
他甚至都不敢想,父亲被他最爱的百姓折磨致死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霍家蒙难至今。
他只回了一次霍府。
他对着霍老爷的卧房连连三拜。
额头重重磕向地面,愿这厚重大地能把他的心事传给九泉之下的父亲听。
“砰——”
“砰——”
“砰——”
他抬起头来,身子挺得笔直,额头的血经由眼睛流了一脸。
远远一看,似是血泪。
他瘦弱的身体在风中挺得笔直,风吹乱了他的衣,扰乱了他的发。
碎发在他眼前摇摇晃晃,鲜血在他脸上游走。
他一身的狼狈,唯眼神坚定不移。
“今日起,我不再是霍家儿郎。”
“我乃永宁沈一杠。”
“沈一杠所行之事,皆于霍家无关。”
“……”他眼眶微红,眼里水汽朦胧。
他轻勾了下嘴角,风轻云淡一笑:“霍老爷,您安息。”
他离开了霍府。
再也没有回去过。
沈一杠开始肆意炼毒。
第一副毒药,他是为自己练的。
药力极大,喝下后病了整整一月。
浓药改变了他的肤色,他从黝黑的霍奉天,短短一月便成了肤色极白的沈一杠。
隐去了身上最明显的体质肤色后,他入了宫。
-
沈一杠将一份山水忘调和成二十份。
每日一份地给姜得豆喂下。
二十份。
二十天,她就能醒来。
待她醒来,他还能陪她一段时间后再进宫为皇上治病。
可才第十天,烟雨就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公子,不好了!”
沈一杠轻喝:“安静。”
他退出姜得豆的房间,关了门,又往前走了些许。
确定不会打扰到她,他这才问:“何事?”
烟雨脸色非常不好:“宫里传了信儿,皇帝病危。”
沈一杠一惊。
“这才十日,怎会病危?”
他弄出来的病,他最是清楚。
病来得极快,会快速陷入昏迷,如果不服用他的汤药,二十五日病危,三十日死。
神仙也救不了。
可现在才短短十日……
“九千岁寻遍了名医,可皇帝病始终不见好,他怕皇帝就这么死了,于是……”烟雨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他给皇帝屋里燃了合欢香,安排了美人儿进去。”
“结果……”
“进行到一半时皇帝忽然吐了血,当场晕厥。”
沈一杠:“……”
九千岁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这是怕皇帝不行,急着留种了,好继续拿捏朝政。
先前永顺皇帝怕九千岁借种,让后妃和他人苟合怀孕。
所以他颁布了一条规定。
他每次与人共赴巫山云雨,都会让周宝年登记,次日贴在大殿殿门上,文武百官上朝时都会看到。
并且一月内都会派心腹盯着该妃子,确保其不会偷人。
若心腹离奇死亡,他便认为妃子这是暗中偷了人在杀人灭口,会杀了该妃子。
虽然把皇家密事公之于众很丢脸,但至少能保他一命,让九千岁无法在这事上做手脚,更无法令嫔妃不明不白有孕生子。
现在他缠绵病榻,无力盯梢防控妃子,九千岁便送了人来,正是喜得皇子的好时机。
只要成事。
他就有的是手段让妃子怀孕。
谁想合欢香太猛,皇帝身体受不住,竟吐了血。
妃子被周宝年当场斩杀。
九千岁急了。
皇子的事儿没成,皇帝还病危……
英雄帖一遍一遍发着,便求名医。
奖赏从重金改为了加官进爵。
烟雨催促沈一杠进宫:“公子,您得尽快进宫了,不然皇帝真可能宾天了。”
沈一杠回头望了眼姜得豆的卧房。
“确是不能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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