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十日后。
大盛发生了两件悲喜交加的事。
喜的是永顺皇帝身体大安,免了朝堂动荡之祸。
悲的是民间开始出现大范围时疫感染,来势汹汹,疫情始发地瑜州城百姓死绝,偌大的瑜州城沦为空城。
周边小城也为疫情所困。
九千岁下令封了城,勉强控制住了时疫,可被封的十数城池却民不聊生受尽时疫之苦。
永顺皇帝正式召见了沈一杠。
他不提时疫之事。
双手盘放在脑后,懒洋洋在床上躺着,用眼尾扫他:“听周宝年说,你对九千岁很是无礼。”
沈一杠不语,扯开前衫下摆跪了下去,行了个叩拜大礼。
“小人姓霍,来自瑜州。”
永顺皇帝瞳孔一张。
“……”
永顺皇帝连夜颁布圣旨,敲响钟鼓,号召大臣夜间上朝。
他成立了西缉事厂,封沈一杠为西厂督工,处先斩后奏生杀之权。
震惊朝野。
百官反对。
但是圣旨已下,沈一杠复命前往南方治理疫情,以免再有第二座死城,只待他归来,便可掌控实权。
“……”
周宝年颇为不解:“皇上,您为何要让他往灾区走一遭呢?九千岁一党一定会想法子杀了他的。”
“朕就是要把他陷入众矢之的,不然怎么看他有没有能耐?”永顺皇帝随意翻看着奏折,头也没抬。
有仇恨没能力,留着也是废物。
有仇恨又有本事,那才能成为他手上的利刃。
-
三更天,星空万里。
别来山海来了许多人,着红底黄纹的曳撒官服,配黑色腰带,头戴黑色纱帽,手持长剑。
人极多,无半点交谈人语,连脚步声都是有序齐整。
他们站在别来山海前,停成一排,背对着她们站着。
烟雨站在姜得豆身前,回头哄她:“别怕,是自己人。”
“嗯。”姜得豆点点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队伍。
为首的老照眼睛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眼睛登时一亮:“兄弟,好久不见。”
嗓门大。
声音热情,脸上的笑容更热情。
“督主命我接你进宫。”他径直向她走过去。
他笑,她也跟着笑,唇角高高扬起,眼睛弯了又弯,甜媚清艳,双眸比她身后的月亮还要莹润明亮。
老照脚步猛地一顿。
他见过她许多次,她总是微低着头,不悲不喜的一张脸,没什么情绪,不显山不漏水得隐匿在人群中。
虽说他一直觉得她过分秀气,可是太监们断了根,身上出现女人特征并不奇怪,因此他也没多想。
可这会儿,她立在月下,大大方方笑着。
明媚皓齿,风华骤显。
容颜之绝美令他这个对风月之情毫不感冒的人都有片刻的震惊,换作常人,怎会不知晓她的女儿身份。
“……”
老照的声音罕见地低了下去:“竟是女子。”
“嘘。”烟雨伸手捂上他的嘴。
老照轻松拨开他的手:“看你这样子,你知道?”
烟雨点头,低声道:“公子也知道。”
姜得豆记着烟雨的叮嘱。
烟雨说过,她是孤儿,父母双亡,为了生存才装成太监混入宫中求口饭吃,不能被旁人发现,不然会掉脑袋。
姜得豆笑容荡然无存。
她的嘴角沉了下去,粗着嗓子说:“不,我不是。”
慌乱和强装镇定的情绪写在了脸上。
“?”老照松怔,一脸疑惑。
烟雨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多吃了副药,心智受损。”
“不行!”老照把烟雨扯到一旁:“你们不能进宫。”
“为什么?”
“她笑起来都美成那样了!”老照指了指姜得豆:“谁看不出是个女子?怎么能进宫。”
烟雨说:“可是你带了那么多人来,别来山海已经不安全了。”
“我这不是给你们撑排场吗?就这阵仗,谁还敢欺负你们。”老照巨冤。
烟雨脸色复杂地姜得豆。
她乖乖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虽然心智小,却很听话,从不给他添麻烦。
烟雨收回视线,坚定道:“公子既然安排我们进宫,说明他找到了更安全的地方,我们还是别忤逆公子为好?”
老照犹豫:“可是她——”
“没事,有我看着,公子没回来之前我不让她出门。”
“那你可得把人看好了。”
“嗯嗯。”烟雨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看好。”
“见鬼。”老照又向她脸上瞥了几眼:“怎么能美成那样的?”
烟雨:“……”
姜得豆上了马车。
老照怕她身份暴露,将赶车的把式赶了下去,自己驱车。
八岁心智的姜得豆喜欢热闹。
她探出脑袋来,笑眯眯地凑着热闹:“督主是谁呀?”
“老沈你都忘了?”老照惊讶:“我听宫里人说,你之前都喊他干爷。”
“?”烟雨一脸懵逼地看着老照:“你胡说什么!”
他转过脸来跟姜得豆说:“督主是你……”
他顿住。
说相好好像不太合适。
姜得豆等了会儿,见烟雨迟迟不说话,她继续看向老照,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求知欲:“干爷是什么?”
“哦,干爷是宫里的叫法,就是干爹的意思。”
姜得豆脑海里闪过一道挺拔消瘦的身影:“是那个我昏迷时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哥哥吗?”
老照纠正她:“不是哥哥,是干爷。”
“干爷待我好吗?”
“你干爷当然待你好啦,你亲人都不在了,他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烟雨抬手捂上老照的嘴:“你闭嘴吧你……”
公子是想当人爹的样子吗?
-
姜得豆在西厂呆了数月。
烟雨不太敢困着她,她一身的好奇心和新鲜劲儿,为了发泄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活力,他会在夜晚无人时带她去西厂的演武场耍一耍。
本来他只想带她跑一跑兜兜风。
她却对骑马射箭很感兴趣,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他由着她骑上了马背。
初时他小心翼翼陪着,怕她摔着碰着。
她上了马后却适应极快,不过被他牵着马慢走了两圈,就熟悉了马背的姿势,她拨开他的手,握紧缰绳,一夹马肚,在他的惊呼声里驰骋开来。
姜得豆爱上了演武场。
月下。
烟雨点了灯笼照亮骑射区,坐在一旁看她踏马扬弓。
她失去了记忆。
可有些东西是深入骨髓的,比如她为了陪同父兄而学的骑射之术。
即使顽童心性,当她坐上马背的那一刻,神情之专注像极了未服下山水忘之前的她。
数月后。
西辑事厂厂督沈一杠回了京城。
烟雨告诉姜得豆这一消息时姜得豆正在月下踏马骑行,风吹着她的衣摆,猎猎作响。
得知沈一杠要回来,她当即下了马,迫不及待回殿见他。
烟雨劝她先去休息:“督主要面见圣上,归期不定,你先去睡吧。”
“没事,我等干爷。”姜得豆站在门前,左手撑着伞,右手提了灯,沿着长长的宫墙,遥望着宫墙的另一边。
冬日。
微雪。
雪花铺满地,凉风入人怀。
她鼻尖冻得通红,眼底笑意盈盈。
烟雨有些困惑。
“你没见过督主吧?”
“怎么还那么期待?”
“见过的。”姜得豆拢紧披风:“在我的梦里。”
她经常做梦。
梦里,他把她抱在怀里,头紧抵着她的额头,温润的呼吸洒在她耳边:“只是这次,请你不要再放弃我,好不好?”
字字分明,隐着哀求。
即使数月不见,姜得豆却丝毫没有陌生之感。
她盼着他来。
想告诉他,她不会放弃他。
昏迷时总见他在身侧相伴,他待她那么好,她怎么会不要他呢。
雪夜寂静无声。
她等了一个时辰,灯笼里的蜡烛都换了一回。
终于有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孤寂的夜。
来人似是很累,脚步声沉重而缓慢。
大风吹起,雪花飞舞,薄而碎的雪片飞入姜得豆的眼,她眯了眯眼,再睁开时,走廊另一边多了个身影。
挺拔而消瘦。
穿着戎装,没撑伞,肩头堆了厚厚的雪,银色铁甲破败不堪,划痕、窟窿和血渍交织在一起。
腰间别着把细长的剑,随着他的步伐而晃动,剑鞘与铁甲摩擦碰撞,响起一片金戈铁马之声。
通身的冷冽萧条之气。
威严,肃杀,血气昭昭。
他目光撞了过来,四目相对时他眉心一动,抬了抬眼皮,敛去眼里的锐利锋芒。
他向她走去。
身后留下一串整齐的脚印。
姜得豆愣愣地看着他缓缓行来。
“他怎么……”
“像是从阎王殿里厮杀出来的凶灵一样啊?”
烟雨眼眶瞬间就湿了。
“哪里像,明明就是。”
“他是从一路的明枪暗箭里杀出血路回来的啊。”
烟雨快步提伞迎了上去:“督主——”
“嗯。”沈一杠眼睛从他身上略过,语气平平:“莫慌,都过去了。”
他在姜得豆面前数米处停下,看了她一会儿,叫她:“阿得。”
姜得豆原本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他一开口,冷冷清清的,和她梦中那道声音一模一样。
熟悉感袭来,她丢下伞,只提着灯,扑进他的怀里。
她软软趴在他身上,手臂绕着他的腰。
他的身体陡然一僵,眼底困惑之意浓浓,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
“干爷~”
她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想念又委屈:“干爷你总算回来啦。”
“?”
沈一杠低头看她:“干爷?”
“干爷。”她抬起头来,下巴点在他胸口,仰着脖子由下而上的看他:“干爷,我身体养好了,以后能不能带上我一起?我会骑马会射箭,不会拖西厂后腿的。”
眼神纯净如姣姣明月。
声音清润如潺潺流水。
热忱又自信。
多像八岁的谢兰兰。
“……”
沈一杠喉结大力耸动了一下。
他抬手,大手落在她的头顶,轻轻用力,将她的脸埋入自己怀中。
她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看向了烟雨,一双眼凛冽如寒霜。
在他犀利的眼神下,烟雨愧疚低下头去:“属下办事不力,多喂了一副。”
“……”
-
药房。
药炉滚水翻腾,烟雾缭绕。
沈一杠手里拿着包草药,一动不动地站在药炉前。
他已站了许久。
炉中的水加了一波又一波,他捧着药,一动没有动。
他的脸被烟雾吞噬,烟雨思量不出他的表情。
他犹豫许久,道:“督主,你是想用药恢复阿得心智吗?这会令山水忘的药效会大减,时日一长,她极有可能会恢复记忆。”
沈一杠一言不发。
半晌,他掀开了盖子,把药草加了进去。
他已经剥夺了她的记忆。
不能再剥夺她的聪慧。
-
寝殿。
炉火噼里啪啦地响,煨得屋内温暖和煦。
姜得豆身体缩在被子里,露着脑袋,眼睛直直盯着沈一杠。
他褪去了铁甲戎衣,卸下锋芒戾气,换了身黑色常服,手里端着碗药。
“来,喝药。”他走到她床边坐下,将药递了过来。
她没有接,试探性地问了句:“干爷可以喂我吗?”
“……”
他略一松怔。
而后捏起勺,舀了一点汤水送到她唇边。
她喜笑颜开。
一口将药喝光。
药很苦,她笑得很甜:“谢谢干爷。”
沈一杠眼睛落在她身上,像看她,又像再看其他。
他见过这样子的她。
那年,稚嫩的谢兰兰也是这样像谢父撒娇的,小心翼翼地扯着谢父的袖子求他带她一起去灾区,她说她会给病人上药,她会做一个好的帮手。
谢父同意了。
她笑。
眉眼弯弯,丹凤眼里笑意如春。
姜得豆喝完了药,重新躺回被子里。
沈一杠俯身为她掖好背角。
“你先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她倏地伸出手来,扯住他的袖摆。
小声地,饱含期待地道:“干爷,抱着我睡吧。”
“……”
沈一杠怔在原地,清俊的脸上沉静无波,喜怒难辨。
她的眼亮晶晶的,一眨一眨地看着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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