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毛东西聊得差不多了,沈蕉便让箩儿将闻人椿领去了里屋。
今日召她来的原来另有其人。
“小椿啊,你说我怎么就低估了你呢。”四娘漫不经心,捏着一直茶盏,晃晃悠悠多时,却不急于饮下。
箩儿出了屋子便将房门掩上,屋内霎时暗下许多,只在竹帘中漏出几缕亮光。那光恰好照着四娘半张脸,一张韶华正好、浓妆娇媚的脸。
不,此刻是骄不是娇。
闻人椿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喘着小心翼翼的气。
她真是在霍钰身边待久了,以为从今往后伺候的都是许还琼、文在津之流,早早将四娘、五娘摘出自个儿的日子。哪知她们依旧记着她,姊妹情深时还不忘将她一道拖上戏台。
她老实站于四娘身旁,一开口就是讨饶:“小椿愚钝。”
四娘冷哼一声,下一秒,手上茶盏直接飞到了墙脚。
“我看你是扮猪吃老虎!”她盛气凌人,眉梢好似被吊了起来,整间屋子立马有了逼供的气氛,“我还道你是胆小怕事才不愿嫁祸二房,原来早就看上霍钰。莫非你以为自己能同沈蕉那般,爬上床便可翻身做主子?”
闻人椿一曲一叩,跪得极为利索。她一边想着以讹传讹害死人,一边连连说道:“小椿不敢妄想、不敢妄想。”
“妄想!?”四娘如听笑话,又问,“下等人攀上等人是妄想,那糟油老头子攀天真稚女是不是妄想?男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却要女子忠贞不二从一而终,又是不是妄想!”
闻人椿竟不知她会将话说得这样明亮。
思绪飞织起来。
“好了,不必揣着糊涂装明白。那日你们撞见了霍钟不是吗?”
“……小的记不得了。”
“你不记得。呵,你家二少爷也会不记得吗?”
“二少爷他专于科考。”
“如今看来,你与霍钰也相配,都懂得怎么活出别人想要的模样。”四娘伸出了手,涂着玫色蔻丹的指甲从闻人椿的眉头滑下。
闻人椿只觉得眼前艳丽夺目让人难受。
“这眉毛真是生得不错。眉骨挺,眉峰高,若生于男儿身上,必定被赞有运筹帷幄之才。小椿,你可有怜惜过自己只是个女儿身?”
“性别样貌都是上天注定,小椿只想活好眼下。”
“哦?得了霍钰的恩宠便算是活得好?”
闻人椿当真想昭告天下,她与霍钰是清清白白的!
四娘瞧她不语,变着法儿地又说:“他在床帏之中是如何诳你的?要疼你宠你一生一世,还是要赐你珠宝华服,令你一生无忧。莫非——他允诺你同许还琼平起平坐?”
“回四娘,并没有。”
“哦,那便是他工夫了得,将你训住了。也对,霍钰是大好年纪,精力烧得旺,自然同他爹不一样。哪怕你们往后失了恩爱,你至少在床帏中得过抵死欢愉。”
闻人椿虽在戏班子里听过不少荤话,也晓得街头巷尾的各色绯闻,可到底未经人事。她听着四娘的言辞,不由想起霍钰那张脸,想得大半个身子都红了,回过神后恨不得去文在津那头拿串佛珠念三天三夜的“阿弥陀佛”。
四娘以为她是真的喝了霍钰的迷魂汤,捧着她的下巴,眉目遗憾地说道:“小椿啊,你该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啊。”
“你以为入了霍钰的房,能过得比沈蕉好,过得比我好?”
“男人都是一样的。他们生来便是天,生来就是踩在女人身上的。他们永远不可能将女人放在眼里。你看那二娘,精明稳重,好一派巾帼姿态,可若是背后没了许大人,必然一夜间憔悴。而我们这位卑微蝼蚁呢,无依无靠,只能日日装出乖顺温柔、装出缠绵欢喜,若有一日想活出自己,便是死路一条。”
“小椿啊,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想要救下自己,能靠的也只有女子。”
那一日午后,四娘断断续续同闻人椿讲了许多。
闻人椿耐心好,便跪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进每一个字。兴许是因为她面相虔诚,四娘并没有真的做什么便将她放了。
过去她从霍钰房里听了些四娘的坏话,如今觉得四娘也是苦命。未及笄便被霍老爷看中,爱得情真意切的竹马竟还与她父母为她的卖身钱争得面红耳赤。
绮丽的梦碎得未免太突然、太惨烈,她不甘心。
闻人椿想,四娘少女时的模样应该与如今天差地别吧。
而若干年后,她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
当夜,霍钰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听小厮说,临安城的名师极看重他,要霍老爷与二娘提前为他打点来年殿试。
霍钰嘴上不自夸,行走间却是比往日更意气风发。
闻人椿早早候在房门口,因夜深了,她没有备大鱼大肉,只煮了一碗观音面。
霍钰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你可是把我当作文在津了!”
“二少爷过会便要沐浴睡下,吃得太饱太油容易积食,反而不妙。”
“管得越来越多了。”
这不是天下女使皆该做的本分吗?
何况上一回他吃坏肠胃,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最后竟恶毒地将熟睡的她从榻上打醒,还从头到脚将她训斥了一番。
闻人椿可不愿再来一次。
她索性借打水的名义,溜了出去。
外头婆子看她不情愿的模样,拉着她的手教导起来:“小椿,二少爷虽与你恩爱正浓,可到底他是少爷你是奴,可不能持宠而娇。我们二少爷,是真正的天人之姿,能得二少爷眷顾是福分,你莫要丢了!”
又是这句。
闻人椿心中不禁翻过好几个白眼,好在面上还是和颜悦色,没惹怒好心的婆子。
屋内,熏香刚燃出气味,五分檀香里夹了一分薄荷脑,还混着一分隐隐约约素面香。
可霍钰舟车劳顿,提神醒脑的功效对他全然无用,倒是方才那碗观音面,余味绕肠,教他闭着眼还忍不住抿嘴。他连衣衫都未解开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什么天人之姿,都被抛去脑后。
过去几月,他既要应付州里的科考,又要兼顾霍家的生意,心生烦躁时,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八百瓣。好在二娘宝贝这个独生儿子,得知他忙,立马揽过所有生意,将他完完整整地送到了平平仄仄中。
“我儿势必高中!”二娘对他素来信心满满。
眯了一小会儿,霍钰才揉眉睁眼。
“作甚么!”他被吓一跳。
闻人椿进了屋不声不响,就候在他床头,而且细瞧之下,居然有愠色。
“不过是要你倒杯水!怎么还给我瞧起脸色了!”
“二少爷!”事关清白,她也不憋着了,“你既要我去寻人婚配,又任凭流言蜚语满天飞。您不自觉矛盾吗?”
“如此流言,才能压住各房。何况真心与你婚配之人应当知晓你的为人,只听流言,日后也不能同你过到一起。”霍钰讲得很有道理,闻人椿却听不进去,“二少爷,真心相待、彼此信任,那是您同还琼姑娘。我等奴仆,不过是寻个人过日子,生出情意都是后话,人现在都将我当作你房中的……谁还愿意同我相处。”
他活在少爷姑娘的戏本里,真是全然不知疾苦百姓的思量。
“我的清白都被毁了。”她想到几日前的一桩糗事。
闻人椿听话,将霍府男丁搜罗一遍,终于瞧上一位新入府的小厮。人长得清秀,干活也卖力,家住城外,父母兄弟都是靠务农过活的老实人。只是闻人椿比那小厮大两岁,不过女子岁数大也是有好彩头的。
这么想着,她便定下心,抽出时间做了莲心粥、绿豆酥,趁滋味最佳时给人送去,谁知小厮吃得精光后竟醉醺醺说道:“谢二少奶奶。”
闻人椿当即吓得不轻,狠狠训他一顿,要他从此不许胡说。
“如此呆憨之人,本也与你不配。”霍钰权当此事是个笑话,又说,“你还是请还琼帮你挑。她识人清楚,眼光也好一些。”
“还琼姑娘的眼光最好不过,一眼便相中了我们霍府二少爷。”她名为吹捧实为揶揄,可这屋里的气氛却一下子变得暧昧纯真,好似有人偷偷摸摸换了熏香。
噢,原来是清风懵懂,裹着栀子香闯了进来。
“这窗开得太大了。”霍钰坐在床沿,淡淡地说了一句。
闻人椿一听,立马甩着发梢跑去关窗。
为了彻底消弭方才的悸动,闻人椿将四娘、五娘的事拿来提了一提。
霍钰直叹猖狂,但手无证据,又百事缠身,只能让闻人椿继续与她们搪塞周旋。
“她们应是要施以怀柔术,你左耳进右耳出即可。”
闻人椿面露苦涩,却也只能迎难而上。
“也是,你一个小小女使,难以应付她们两房。若她们反悔,要打要骂,也是张张嘴的事儿。”
“二少爷就别吓我了。”
“你还记得我踢你那两脚?”
当然。
“不记得了。”
“哼。”霍钰懒得同她计较,“比起女人的手段,那两脚算是小巫见大巫。”
闻人椿本是不怕的,倒是被霍钰吓怕了。一张小脸崩得越来越紧。
霍钰只能自己收拾摊子,勉为其难道:“也罢,谁教你摊上我这样好的少爷。下回我去临安,你便跟着同行,免得真被她们拆了骨。”
一整晚,霍钰总算说出一句良心话。
闻人椿感激不尽,难得笑得不加掩饰,连眼珠子都瞧不见了。
“赶紧走。”霍钰冲她挥挥手,“笑得这么难看,怕是要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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