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大少爷将霍府二娘救出牢狱的事情传遍了明州城。
人们本来都是不知道这位霍家大少爷的,他一向行踪不定、阴郁寡欢,既不于人前抛头露面,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花边事迹。
不曾想如今一鸣惊人。
关于霍府大少爷的各番消息于是不胫而走。
有人说他是命犯孤煞,不受器重,却拗不住天赋本事,可扭转乾坤。
有人说他是被霍老爷养在暗处的继承人,只等时机合适,将二娘一众人连根拔起。
传得最烈的当属大少爷生母被迫害的往事——糟糠之妻赔上痴情身心还要附上万贯家财。
明州城中爱讲闲话的大多是年长些的妇人,她们从左邻右舍处听来此等惨烈故事,立马感同身受,直骂霍府二娘是恶人恶报。
而霍钰作为二娘的儿子,自然受到了牵连。
霍钰几乎是跟着二娘出狱的消息一道回的明州城。
那日,他骑了一匹深棕色的大马,马的额头上系了一块亮堂堂的铜牌。他从前鲜少骑马,偶尔有几次,都被明州城的少女妇人盯得滴水不漏。可这一回,瞧他的人中多了一些看笑话的,还蹦出一个不知好歹的人,直直地往霍钰的后背扔了棵水萝卜。幸而那人水准不够,水萝卜只从马尾擦过。
闻人椿也藏在人群中,她越过人群瞪了那人一眼。
霍钰几乎都不知道有过那棵水萝卜。
他只知道霍钟正在报复,不顾一切,穷凶极恶。他绝不相信霍钟是为了救他娘而救他娘。
下了马,缰绳都没系牢,霍钰便冲进了府。
曾经只有霍晖和二娘坐过的位置,如今坐着霍钟。他优哉游哉,神清气爽,与霍钰是截然不同的心绪。
“二弟怎么回得这样仓促?不在文府讨顿饭吃吗?”他抱着一盏茶,说几个字便品一口。
“我娘在哪里?”
啐。
霍钟没说话,茶盏却从霍钰身旁飞过,上好青瓷顿时化作一地粉末。
“霍府养的废物!”霍钟破口大骂,“平日里不学无术,糊弄度日。我同你们说过多少次,要去二少爷府上学学,人那儿的小女使不仅将畜生伺候得好,还能煮一手好茶。”
他一连串的指桑骂槐,教霍钰的火气烧得正旺。然而霍钰不能发作,事已至此,除了保全他想保全的人,不好多做要求。
“大哥要是想吃茶,不妨我来替你煮一壶。”掐着自己的虎口,霍钰说道。
“哦?二弟不急着找娘亲了?”
“毕竟是在自家府上。”
“也是,到底是一家人嘛,害命不至于,再怎么样也会留口气的。”
听到这里,洗茶洗到一半的霍钰险些将水泼了出来。
“不错,所谓‘茶香吃进花香,花香吃进茶香’便是这般滋味了。”霍钟连吃两盏,赏了句赞扬。
“大哥喜欢就好。”
“呵。”霍钟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他起身走到霍钰正前方。兄弟两人其实是一般个头,可霍钟瘸了一只脚,显得矮半分。
“我倒是头一次发现二弟如此能屈能伸。从前不是连一个小女使都不肯留给我嘛。”
霍钰假装不记得了,只是撑着赔笑。
霍钟也笑,还稳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二弟,我也不同你绕弯子了。只要你将自己从族谱上除名,再替你娘写一篇自檄文公示全城,我便勉强慈悲,由着你娘颐养天年。”
“可还有其它转圜?”霍钰此刻已是咬紧牙根。
“你还有资格同我谈?二弟怕是不知道二娘此刻过的什么日子吧。”
“爹在哪里!”
“爹是什么人,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早就领着五娘去乡下别院休养了。何况五娘腹中的也是个男儿,再过两年就能替你喊他爹了。”
“大哥,你我到底是手足!”从前娘要赶尽杀绝,他多番劝阻,难道就是为了如今这个结局。霍钰真不知道是他们魔障了还是自己魔障了。
霍钟冷笑一声,将他的言语都当成笑话:“二弟,这个家里何曾念过手足之情。人伦纲常,只要进了这里便是废纸一张。”
何况他算是仁慈的,没将最狠毒的那一句告知他。
霍钰没有太多考量的时间。
起初是一支碎掉的发簪,一只沾血的镯子,然后是一簇头发,刚才又送来了一片完整的指甲。那片指甲被清洗得十分干净,霍钰却看得肠胃翻滚。
他再也坐不住了,提笔,飞快地写下一篇檄文。横撇竖捺间,他的娘亲已然成了一个自私自利、龌龊不堪、枉法狡诈的毒妇。
他从前意气风光时,哪知有一日所有出路都会被堵住。什么亲朋、什么好友,都有无穷尽考量,都留他一人孤军奋战。
等来等去,等天等地,只能等死。
短短几步路,霍钰竟像是脱胎换骨,昨日天真都随夏虫一道死去。
同霍钰天差地别,霍钟正在屋中与四娘调笑,听小厮高声报“二少爷来了”,他不缓不慢,又搂着四娘腻了一番才去见人,俨然一派当家主君模样。
“想通了?”
“大哥高抬贵手,我不敢再奢求。”一纸檄文被双手奉上。
不知为何,霍钰脑中突然闪过闻人椿的影子。她素来是这样的,卑微、恭敬,被欺辱、被打压却从不敢昂首反抗。他过去不明白人为何能这样抛却自尊,原来是时机未到。
“不行啊。”霍钟抖落着白纸,懒洋洋说了一句,嗓子里还带着没有褪去的春意。他随手一挥,才写好的檄文便随风落到地上,那是连当今太傅都赞过的文笔,自带风骨,此刻与尘泥别无二样。
霍钟在上头踩了两脚,又朝身旁小厮道:“给二少爷的笔墨都备好了?”
“回大少爷,府上并无您说的血红色朱砂墨,我已遣人去买了。”
“这要等到何时啊?我倒是无所谓,可二娘尊贵惯了的,要是受不了昏厥了、不醒了,你们该如何同二少爷交待啊。”
霍钰不知他要迂回至何时,直说:“无妨,给我一把刀,我以血研墨。”
“那就辛苦二弟了。”霍钟抖了抖眉,也不回头,继续掐着他手上的那一枝树杈。
他最讨厌干脆利落一下子折断了!
霍钰很快写完第二张檄文,霍钟瞄了一眼,懒懒道:“不合乎实际。”
霍钰领悟,是批判得不够狠、不够不留情面,他什么都没说,又提笔写下第三张,几乎是照着西周的妲己、大秦的赵高、前朝的秦桧在描绘他的娘亲。
“唔……庸俗毒妇而已,倒也不配遗臭万年。”
写到第七张的时候,霍钟又嫌墨水里的朱红色变淡了,全然不顾霍钰发白脸色,质问他:“二弟救母的心意看来还是不够。”
那割开手指的短柄小刀就在他手边,刀刃闪着银光,霍钰甚至起了背水一战的念头。
“二弟,你说你要是成了弑兄的嫌犯,二娘知道了会不会气得一命呜呼啊?”
霍钰不答,只见他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记,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大哥,这颜色可还满意?”
“满意!”霍钟一边赞叹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他又说,“二弟不觉得这带血的气味教人神清气爽吗?”
霍钰点头,趁霍钟还没变卦,他赶紧将檄文填满呈上。
“甚好。”霍钟如同拿着一件上古宝物,爱不释手,啧啧称奇,“只消盖上你和二娘的印章,摁上你俩手印,便可贴于府门前。”
他没有收起来,而是将檄文再度交到了霍钰手上:“二弟,稍后去见二娘时,你便把摁手印的事儿一同办了吧。毕竟二娘最喜有始有终了。”
去二娘房中的路上,霍钰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这条路,他走了十数年,纵使闭着眼都能走对每一个岔口。从要人搀扶的学步婴孩走到今日高大身量,他万万料不到,他要走回一无所有,还要连累他的娘一道受苦。
当初他来劝娘高抬贵手,似乎走的也是这条路。
因顾及手足之情,因厌恶自相残杀,因怀念孩提时光,他总是搬出佛家那一套说辞,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
他不希望将事情做绝,总想着一切留有余地、保有表面平静。
不曾想府中只有他一人这么想。
“为何不去科考!”霍钰一进屋,一直奄奄一息的许梓君便从床上扑了下来。一旁的婆子还以为她快没命了,没想到竟是存了力气要教训儿子。
霍钰被她一身落魄惊到,他自小到大,从未见过许梓君如此不修边幅。跑去扶她的时候霍钰甚至扎了一个趔趄。
“娘,如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苟延残喘,不如不活!”她从来要强,成王败寇她认了,“可你怎么能不分轻重!你尚且年轻,又有过人文韬,入了仕途还有你表舅倚仗。钰儿,到那时你还愁不能为我报仇吗!”
霍钰不知她竟还在梦中,眉头皱紧,叹了口气。
“你表舅怎么了?他当真弃我们而去!?”
“表舅为人谨慎自保,娘,你该是知道的。”
“我……我们同他不是自己人嘛。” 许梓君低低地念了一句,就像在对自己说话。她一直以为霍钟是故意激怒她的,没想到都是真的。这样想来,比起霍钟,或许她表哥才是最可怕的。
“那还琼呢!”她忽地想起,抓着霍钰的手臂,五根手指快要掐进他的肉里。
“她真的被配给别家做小的了?”
霍钰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还琼、还琼、还琼……钰儿,你去救她!你快去救她!”许梓君怒火攻心,一边说一边将霍钰拼命地往外推。
“娘!”霍钰大喝一声,将她箍在原地,“我是来带你走的。大哥不知道何时又要变心意,我们没时间了。”
“他能这么好心?他是不是同你做了要挟?”
“……他要我们檄文自罚。”
许梓君耗了好多力气,此刻听了霍钰的话,更是胸口起伏异常剧烈。
“若我们认下过往恶毒,甘愿从族谱上除名,他便放我们一条生路。”这话太丧气,霍钰说得胸口发闷,可他必须说出口。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许梓君已将手边矮凳砸了出去。
“他也配咄咄逼人!”
“娘,如今不该纠缠这些,先保住命,再谈日后的……”
“我生是霍府的人,死是霍府的鬼!你爹还没死,凭什么由他做主!”
霍钰叹了口气,就像叹出半身力气:“爹已经去了乡下别邸。”
“啊?”许梓君似是听了什么鬼怪故事,竟眯着眼瞪了瞪霍钰,可是很快她便醒悟了,摇着头轻笑:“霍晖啊,年轻时不过是蠢,老了却是蠢恶。呵,这就是我爹娘威逼利诱要我嫁的人!”可她自己心心念念要嫁的人又怎样呢?
长袖善舞,弄权附势,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往她身上踩了一脚。
几乎没有一丝恐惧,许梓君拔下霍钰束发的簪子,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脖子。
血是朱红色的,流得很快,顺着那根簪子染红了许梓君的脏衣裳,也染红了霍钰的手。它渐渐变得深邃,镶一点黑,和许梓君被拔了指甲的那只手指一般。
“娘!娘!”
霍钰不知他的娘亲会如此决绝。他捧着许梓君渐渐流失生气的身体,不敢紧了,不敢松了。情绪那么多、那么浓,最后也只化作一声“娘”。
“钰儿……”许梓君的声音很纤弱,却依旧掷地有声,她断断续续地嘱托起来,“不要再心软!一定要把霍府抢回来!把……还琼也抢回来!还琼爱慕你,你答应娘,要一心一意待她,不要让她像我这么……”许梓君终究还是没撑住,整个人如同棉花一下子瘫在了霍钰的身上。
剩下的话从此成为霍钰梦魇中的谜题。
所幸在她合眼之前,她听见了霍钰连声的承诺。掷地有声,保他一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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