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日出(捉虫)

    玄莲花瓣和那些丹药经过一定的时间作用,要让赢秋复明就不再是一件难事。

    也许就是今天了。

    傅沉莲算好了时间,却几乎一夜未眠,生生摘下一片花瓣的疼痛并非是常人可以忍受的痛楚,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忍受这种疼痛。

    花洒里的水流消失,整间浴室里都弥漫着缭绕的水雾。

    傅沉莲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隐约有淡金色的裂纹从他的脖颈,到锁骨,一直蔓延到柔韧漂亮的腹肌,骨节分明的手指抹开镜子上浅薄的水雾,他看清了那个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多少血色的自己。

    可他的眼睛弯弯的,像是月亮的弧度。

    今天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所以他湿着头发,站在衣帽间里,面对着那些柜门打开的原木衣柜,看着里面的衣服犹豫了好一会儿。

    拿出来好几件他一一换上,却又在看过镜子里的自己时,又脱下来去换别的。

    放置腕表的玻璃柜上被他堆满了衣服。

    等到他好不容易换好衣服,又把那一堆衣服往旁边推了推,盯着玻璃柜里存放的那些手表看了好一会儿,才拉开抽屉,从里面挑出一只来匆匆戴上。

    赢秋还在睡梦里,就被她外婆从被子里挖出来,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人老了,睡眠就变得很少,黎秀兰往常也都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醒来,因为惦念着昨天傅沉莲说要带赢秋去严市城区背后的云鹤山,所以她这会儿一起床,就把赢秋也叫起来洗漱。

    “那山上冷,今天你就穿厚一点。”黎秀兰给她换了一件紫色的翻领长袖薄款卫衣,搭着条牛仔长裤,又给她找了一件宽松的外套。

    赢秋打着哈欠,强撑着精神坐在堂屋里喝豆浆。

    盛湘月还在房间里睡觉,黎秀兰和她说话的声音都刻意放低了些,“小秋,油条。”

    赢秋咬了一口黎秀兰塞进她手里的油条,又喝了一口豆浆。

    傅沉莲来时,就看见她坐在小板凳上,慢吞吞地吃油条,她喝豆浆的时候,故意咬着吸管喝一大口,弄得脸颊鼓鼓的,又慢慢地咽下去。

    “小傅来啦”黎秀兰一见他走进院子里来,就连忙朝他招手,“快过来吃点早餐。”

    赢秋在听到外婆的声音时,咬油条的动作一顿,她忽然坐直了身体,好像那些始终缠着她的瞌睡虫也不见了。

    “谢谢黎奶奶。”傅沉莲走上石阶,进了堂屋里。

    一顿早餐吃得很快,黎秀兰也不急着收拾碗筷,跟傅沉莲嘱咐道“小秋眼睛不方便,小傅你就可一定要照管好她啊。”

    赢秋眼睛出事之后,她就没怎么出去过,更不提是去那些地方,黎秀兰也总想带她出去走一走,可她腿脚也不算灵便,赢秋又一直不太愿意出门。

    她很抗拒去面对外头那些热闹的人群,无论是黎秀兰还是盛湘月,谁都没能解开她的心结。

    但当傅沉莲出现后,赢秋不但鼓起勇气回到了学校,甚至还愿意跟着他走出这座小院子,去面对外面的一切。

    赢秋的改变,黎秀兰都看在眼里。

    这都要多亏了眼前这个眉眼隽秀的男孩子。

    “黎奶奶您放心,我会的。”傅沉莲扶着赢秋的手臂,对黎秀兰说道。

    黎秀兰点了点头,又去整理了一下赢秋的衣服,“小秋,出去就好好玩。”

    “嗯。”赢秋点点头。

    傅沉莲扶着赢秋出了院门,在巷子里又牵住她的手。

    赢秋还在吃饼干,被他牵住手的时候,她顿了一下,脸颊又有点发烫,但她抿起嘴唇,却又忍不住弯起唇角。

    “要喝水吗”坐到车里,傅沉莲帮她把剩下的半袋饼干收起来,又很自然地用手指替她擦了一下嘴角的饼干屑。

    “好”赢秋用手摸了一下嘴巴,脸更烫了。

    傅沉莲拧开保温杯的杯盖,倒了小半杯给她,“小心点,有点烫。”

    听见他的话,赢秋就端着杯子凑到嘴边,鼓着脸颊吹了吹,才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这里是严市的旧城区,到城郊的云鹤山也并不算远,傅沉莲开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云鹤山脚下。

    云鹤山也有供车行驶上山的道路,傅沉莲把车停在半山腰服务区的停车场里,然后扶着赢秋,往更上面走。

    这里山路不算难走,石阶平坦,一路上也有起伏连绵的灯火勾连出明亮的光影。

    赢秋眼见看不见,所以他们走得有些慢。

    “站好。”

    赢秋忽然听见傅沉莲说。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他已经把背包背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她又听见他说,“我背你。”

    他话音刚落,赢秋就感觉到他牵住她的手,往他的肩上带。

    就好像曾经那天,

    他也是这样背着她走出了长长的巷子。

    赢秋仅仅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她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但当他背着她站起来时,她还有些不放心地说,“我是怕赶不到上面去看日出才让你背的,你要是累了的话,就一定要赶紧放我下来”

    昨天他离开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

    但关于眼睛,她也只当他是在安慰她,哄着她。

    她看不到光,也不会看到日出的颜色,但这是他想要来看的日出,所以她才想要和他一起来。

    山顶的风光很好。

    绵延起伏的绿色尽收眼底,在那些枝叶穿插的缝隙里,还隐约可以看见远方的城廓。

    这里被人工种植了许多的花草,当上个季节的花草凋零枯败,马上就会有下个季节的花苞绽开,四季轮转,总有繁花常开不败。

    在那棵很大很大的银杏树下,有木制的长条椅。

    银杏叶落在长椅上,不远处那些乱石堆砌中深嵌其中的围栏下,就是一片蓊郁深绿。

    银杏树的后方不远处还有一处凉亭,凉亭的石阶两侧摆放着两只振翅欲飞的仙鹤石雕。

    山顶的观景台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而当傅沉莲背着赢秋走上来时,东方既白,太阳已经缓缓从地平线升起,就好像在跟随着他们上山的步伐一般,徐徐上升。

    那样盛大浑圆,又模糊成一片橙黄颜色的太阳好像很近,又始终隔着仿佛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在这样的深秋时节,也没有办法令人感受到多少属于它的温度。

    “我们是到了吗”也许是察觉到傅沉莲停了下来,赢秋就出声问他。

    “嗯。”傅沉莲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把赢秋放在银杏树前的长条椅上,有银杏叶顺着椅子的缝隙滑下去落在地上。

    有风吹来,身后是一片簌簌的声响。

    “小莲花你看到日出了吗”赢秋问他。

    傅沉莲在她的身边坐下来,又拧开杯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再递到她的手里,“看到了。”

    赢秋捧着杯子,热水的温度浸透杯壁,直达她的手掌。

    她喝了两口,也不由地去听周遭所有的声音,这里好像很安静,只有风吹着树叶的声音,还有时不时掠过的鸟鸣。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好像她的眼前从来都如漫漫长夜,且照不进一点儿灯火的光芒,如同极夜,永远难明。

    就好像此刻,她根本看不到他口中的日出。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再多的崩溃绝望,也都被那天夜里的他安抚下来。

    他是如此温柔又耐心地陪伴她慢慢改变曾经的自己,也是他给了她重新回到学校的勇气,仿佛从她决定开始面对的那时候开始,那些灰暗的,痛苦的根源,都已经变得没有那么可怕。

    她早知道的,她的眼睛总会有彻底失明的一天。

    那早已是她永远都没有办法挣脱的命运。

    但此刻,赢秋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一点是幸运的。

    那个早春时节,他第一次走进她家的院子里,后来的淅沥雨声,还有他温柔清冽的嗓音,都是那番春寒料峭里,唯有她一个人可以听清的春景。

    他怎么会那么好啊。

    好得让她只要一想他,就会变得很开心。

    “小莲花,”

    在此间的静谧里,傅沉莲忽然听见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在唤他。

    他原本一直在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腕表,心里一直在估算着时间,却听她忽然的一声,便让他什么也忘了数,忙偏头去看她。

    “其实我看不见日出也没关系,看不见颜色也没关系,我忽然觉得,看不见这些,天好像也不会塌下来”

    她的声音清晰柔软,再不像他昨夜里见过的那样眼眶和鼻尖都染着可怜的红,“我觉得我至少有一件事很幸运,”

    她抿了一下嘴唇,笑起来,“至少我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

    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最好的事情。

    她的眼睛看不见,她甚至无法想象他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失去了眼睛,她反而更容易去听清自己心里的声音,更容易感受到身旁的这个他给予她种种的温柔保护。

    “我想我也该试着去接受这样的自己,没有什么是习惯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以后也不会在因为这个事情难过。”

    无论好与不好,这终究都是她自己。

    失去眼睛,并不代表她的人生就停在这里,再也不能继续。

    生活有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

    它很苦,可当你试着去接受,去用更温柔的方式化解这种苦,那么也许也会有余味回甘的时候。

    赢秋摸索着把手里的杯子放到一边,然后她又试探着去抓他的手臂,然后往他的怀里钻。

    她的双手抱住他的腰,她的脸就靠在他的胸膛,她弯起那双没有神光的眼睛,仿佛她从未如此轻松快乐过,“真的很谢谢你,小莲花。”

    她的声音离他很近很近,“你让我不再讨厌我自己了。”

    稍显凛冽的风声里,唯有她的声音裹着朝阳都没有的温度,“我真的很喜欢你。”

    什么自卑怯懦,都好像根本比不过她此刻因为他而炽热温暖的那颗心,他像是一束阳光,义无反顾地向她奔赴,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回应他为她付出的每一分努力

    此刻的赢秋,已经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考虑太多,那样只会让她更加怯懦。

    仿佛曾经那再多的不幸,都能因为这样的一个他而变得不再重要。

    而彼时,在被她抱住的刹那,傅沉莲就已经僵直了脊背,他听清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也仿佛听清了她的心跳声。

    她是那么单薄纤瘦的姑娘,此刻在他的怀里,也是小小的。

    他低眼怔怔地凝望她的后颈,在她说出“我真的很喜欢你”时,他的眼眶里就有一滴透明温热的湿润落下来,浸润在她的衣服上,染成小小的,更深的一抹痕迹。

    脸色苍白的他眼尾已经泛起胭脂般的薄红,不远处的朝阳弥漫散开的金色光芒刺激得他纤长乌浓的眼睫颤了又颤。

    她不知道,

    在他来到这里,在他还没有这样耐心地,小心翼翼地帮着她走出失明的阴影之前,是她先在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救了他。

    是她先毫无保留地给了他所有的关心与爱,让他因杀戮血腥而逐渐冰冷的血液,逐渐又有了属于一个正常人的温度。

    她该是他唯一贪恋的温度。

    他曾是父亲牢牢掌控在手里的傀儡,是替他杀尽天下妨碍他大业的那些宗门人的一柄剑,是不需要有任何自己的思想和自由的杀人机器。

    她也许并不明白,傅凛对他来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梦魇,那是比穿在他骨髓关节里的跗骨丝还要更加令他恐惧的存在。

    从儿时便深深根植在他心里的那种惧怕,成了他无论用多少年都没有办法消解的折磨。

    直到现在,他也还会常常梦到傅凛,梦到那些肮脏混乱的岁月。

    在那些被傅凛掌控的人生里,他连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

    他从来不曾从那些过往里解脱出来,但是她,却让他变得没有曾经那么厌恶活着。

    至少她是那浮世尘埃里,他眼中最为明净清澈的人。

    挣脱傅凛的掌控后,那冗长的百年岁月里,他从来都是为了她而活着的。

    从前是,现在也是。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有趣到可以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人和事,从头到尾,也不过只有她而已。

    此刻,傅沉莲忽然看清她后颈衣领里慢慢浸润出的淡金色的痕迹,他知道,那是他的花瓣彻底同她的血肉融合在了一起。

    于是他弯起那双染着水雾的眼,又一颗泪珠无声掉下来。

    与此同时,赢秋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是被火在灼烧一般,她紧紧地闭起眼睛,再睁眼时,却不防被亮光刺激得再一次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赢秋几乎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但当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原先笼罩在她眼前那一片浓深的黑早已不见,她在这清晨朦胧的薄雾里,看清了那棵巨大的银杏树。

    黄色的银杏叶在风中飘荡,打着旋儿落在长条椅的椅背上。

    她发现自己看清了周遭所有的事物,所有的颜色。

    赢秋瞪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忽然直起身,却在这朝阳铺散而来的淡金色的阳光里,看清眼前的他。

    乌黑的短发,冷白的肌肤,那是一张漂亮到无法用语言来准确表达的容颜,他的眉眼在这样的光线里,就好像显得有些梦幻。

    他好看得令人心惊。

    那双眼睛里粼波微泛,眼眶的薄红一直蔓延到了眼尾,更添几分惊艳动人。

    他脸颊仍有残留的泪痕,在阳光里映出细微的痕迹。

    好像连此刻的风都吹不散,他耳廓烫红的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小莲花被她看到我在哭了qaq

    赢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男朋友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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