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后, 寒假来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除夕。
这个新年,对赢秋来说是很不一样的, 明明前一年的除夕她还只能坐在小院子里静静地听远处烟火绽放的声音, 可是现在, 她却能清晰地看见那些五颜六色的烟火盛放的模样。
还是跟傅沉莲一起看的。
那终于, 不再是属于别人的热闹, 能够看见这个世界的感觉, 真的很好。
盛湘月和黎秀兰早早地就在准备置办了年货, 到除夕的这一夜,她们母女俩做了一大桌子的好吃的, 傅沉莲也做了几个菜。
坐在饭桌上时,盛湘月和黎秀兰都轮番儿地夸赞傅沉莲的菜好吃,彩虹屁都不带重样儿的, 听得赢秋笑个不停。
“小傅啊, 喝点儿”黎秀兰把赵金美送的中药泡的药酒拿出来, 问了他一声。
“好。”傅沉莲没有拒绝。
赢秋还在啃鸡腿, 看见黎秀兰给傅沉莲倒了一杯, 她就问,“我也可以喝一杯吗”
原本黎秀兰和盛湘月都是不允许赢秋喝酒的, 但现在看她健健康康的,而现在又是过年, 大家心里头也高兴,黎秀兰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也给她倒了一小杯。
药酒的味道有点怪。
有点苦,可酒的滋味又很醇厚,顺着喉咙到了胃里就有一种灼烧感, 却不算很刺激,那种暖反而流向了四肢百骸。
“孩子们,”
盛湘月忽然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两个盒子,竟然还用包装纸特地包装了一下,她将两只盒子分别递给赢秋和傅沉莲,“这是我给你们两个的新年礼物。”
一接过盒子,赢秋就笑着说“谢谢妈妈”
傅沉莲拿着盒子,也说了一声,“谢谢阿姨。”
赢秋没忍住直接就拆掉了包装,打开盒子却发现里面是一件白色卫衣,是比较宽松的款式,衣服前面有一个简笔卡通熊的轮廓。
她偏头望了一眼傅沉莲的盒子,“你也打开呀小莲花。”
她也想看看他的礼物。
傅沉莲抬眼看向盛湘月,见她含笑点头,他才慢条斯理地撕开包装,打开了盒子。
那是一件蓝色的卫衣,衣服展开来,就是跟赢秋一样的款式,连衣服前面的那只熊也一模一样。
赢秋看了看自己的,又看了看他的。
然后她又望向盛湘月。
“怎么样,我送的礼物你们喜欢吗”盛湘月迎上赢秋的目光,眼底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
“喜欢”赢秋小小声地回应。
傅沉莲拿着那件衣服,也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也许是真的很喜欢,盯着那件衣服看了好一会儿,又小心地叠放好,放回了盒子里。
赢秋哪里想得到,她和傅沉莲的第一件情侣装,竟然会是她妈妈送的。
黎秀兰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两个孩子,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直接回身从屋里拿了东西出来,交到他们手里,“这是我专门给你们俩织的,拿着吧”
她送给他们的,是两条颜色殷红的围巾,她早就开始织了,还总躲着赢秋,在自己的屋子里偷偷摸摸地织。
“我说外婆你最近怎么连跳广场舞也不去了”赢秋恍然,再看向坐在对面的那个正拿着小酒杯喝酒的小老太太,她朝她笑得很灿烂,“谢谢外婆”
“谢谢黎奶奶,我很喜欢。”傅沉莲将围巾也收捡好放进盒子里,认真地说。
这样的感觉,他从来都没有过。
在此之前,他这辈子只过了唯一的一个除夕,那还是赢秋曾经还是个小瞎子的时候,在同他的逃亡路上,点着半截的蜡烛,在山洞里过的。
她告诉他说,除夕的意义,就是和亲人,和那些想要见的人团聚。
除夕的鞭炮声,绽在天空的烟火,摆上餐桌的珍馐美食,所有人都围坐在一张桌前,红尘滋味,大抵该是这样温暖惬意的。
可惜,他从未体会过,也无法明白她口中的红尘滋味,究竟是什么。
但这一刻,当他最心爱的姑娘的母亲和外婆坐在他的对面,是那样温柔亲切地看着他,傅沉莲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些体会。
这是傅沉莲这辈子第一次收到新年礼物,他握着那只盒子的手指渐渐收紧一些,好像这屋子里温暖的光线都照进了他的眼底。
在这样的夜,整座城都好像被色彩缤纷的光芒包裹,连赢秋家外面的这条小巷子里都挂满了红色的灯笼,那也曾昏黄的路灯都好像明亮了许多。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好像节日的氛围就是会无端地令人开心许多。
一顿年夜饭吃完,傅沉莲就和赢秋坐在院门口。
夜里的巷子里并没有多少人,偶尔有几个拿着仙女棒的小孩子打闹嬉笑着跑来跑去,赢秋也点燃了自己的仙女棒,火花就在她手指间绚烂成耀眼的光。
她的衣服已经穿得很厚,可傅沉莲还是从屋子里拿了一张薄绒毯子来披在她的身上。
可当他坐到她的身边,却见她抬手很自然地就把他纳入了那张毯子里。
傅沉莲偏头看她时,她正在望着他傻傻地笑。
“过年真好啊小莲花。”她说着,又点燃一支仙女棒,在火花迸溅的瞬间就塞进了他的手里,而她干脆又拿出来一把,一齐点燃,那火花就变得盛大了许多,就好像一捧又一捧从天空里落下来的星子一般。
那样的光,照着他的侧脸。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只仙女棒燃尽,纤长的睫羽半遮着他的眼瞳,他始终没有说话。
也许这个世界,同他来的那个地方还是有些区别的。
就好像那许多的不堪记忆,都该随着他来到这里后,全都慢慢遗忘了才好。
傅凛曾要他做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因为他从生来,就已经被傅凛炼化成了妖,而作为妖,他分明是傅凛的骨血,却又始终被傅凛嫌弃着。
傅凛是个追求大道无情的疯子,作为仙宗的宗主,他厌恶一切妖魔,却又总是会因为自己的贪念私欲而暗地里残害同门。
他曾说,傅沉莲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但同时,傅沉莲也该是他最深的耻辱。
这该是怎样矛盾的心理,傅沉莲从来都不了解他这位父亲的想法。
可是赢秋不一样,在那样一个混乱危险的世界里,她明明是个连自身都难保的小瞎子,她甚至都从未看清过他的模样,可到底还是她,甘愿陪他度过那些狼狈的岁月。
从众人眼中的灵虚宗光风霁月的少君,到千门万宗唾弃追杀的莲妖,从来也只有她,肯将他当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的人生明明从一开始,就被傅凛毁了。
后来,又被他自己毁了。
什么家人,朋友,臣子,他都失去了。
可唯有她,经寒暑,至岁暮,始终如一。
也许,所有的苦难真的都已经过去了,傅沉莲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心安过,只是在这巷子橙黄明亮的灯火里看着她,他就觉得好像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看着她,慢慢地往前,眼睫却在越发缩短的距离里,一直颤抖个不停。
他轻抬起来的手也有点颤,却仍旧捧住了她的脸。
她手里仙女棒火花的光映在了她的那双眸子里,他只看着,就有些沉迷。
此刻的他仍然羞怯紧张,又忽然闭起眼睛,在她的目光中,轻轻地亲吻了她的眉心,是那样虔诚又珍重。
原来平凡,真的很好。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凡人,那该有多好。
眼眶微红,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心头为何涌起那些酸涩的感觉。
后来,在夜风里,在这长巷的绵延灯火里,赢秋忽然听见他开口,仿佛满怀期盼一般
“阿秋,你还会陪我过很多个新年吗”
好像模糊中,也曾有人这样小心翼翼地问过她。
赢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此刻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该是怎样一种感受。
“会的,小莲花,”
她只能望着他,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会陪你过一辈子的新年。”
而傅沉莲伸手用手指轻轻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他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好像眼瞳里从来都只映着她的影子,他小心地把她抱进怀里,就靠在她的耳畔,“那我,再相信你一次。”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为着她曾经的出尔反尔找了借口,又原谅这个借口,再傻傻地相信了她。
这夜,本该是一场美梦。
可是傅沉莲在漆黑的卧室里闭上眼睛,却再一次梦到了傅凛。
“沉莲,你以为没了跗骨丝,就能彻底摆脱我”梦里的男人笑得张狂疯癫,“我是你的父亲,你的生死本该由我掌握,你也不要妄想脱离我的掌控。”
好像有一只手攥着他的脖颈,那种强烈的窒息感令他从噩梦中惊醒,可在这漆黑的室内,他却真的在那一束暗光里看见了傅凛的身形。
“沉莲,你说我是不是该惩罚你的不听话。”傅凛的声音从来如此平静沉稳,可就是这样清淡的语气下,隐藏了无数不为人知的阴暗与病态。
当傅沉莲对上傅凛的那双眼睛,那种被跗骨丝掌控的感觉袭来,令他浑身的骨肉关节都产生了剧烈的疼痛,他被桎梏着,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浑身都已经在痛得发抖,他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在悬在半空,被暗光托着的男人,连声音都几乎是从齿缝中艰难发出的,“滚”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半人不妖的杂种,你却妄想拥有那些不该有的东西,傅沉莲,你别忘了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能让你生,便能让你死。”傅凛手中暗红的流光就如同丝线一般飞出,连接着傅沉莲的身体,他只轻轻动一下手指,就令傅沉莲肋骨剧痛,仿佛被一把利刃生生截断一般。
“你的母亲这辈子最不该的,就是硬要生下你这个先天不足的儿子,如果不是生了你,如果我不是为了替你续命而将你的魂灵炼化在那颗玄莲花种里,你母亲便也不用死。”傅凛提起了那个女人,那是一个过分柔弱的女子,是他在入得仙门前,在凡尘里迎娶的妻子。
他是灵虚宗千载以来天资最为出色的弟子,而当时的灵虚宗宗主膝下无子,于是不过百年时间,他便从得道升仙的师父手里接过了灵虚宗宗主之位,而他不弃糟糠,将身为普通凡人的妻子风光地迎进灵虚仙宗里的事迹也在人间广为流传。
此前为了留住妻子的性命,傅凛炼制了许多的丹药为其续命,所以他的妻子作为普通凡人,也才能再与他一同活过百年。
可就是他曾经亲手炼药,小心呵护百年光阴的妻子,最终却被又被他亲手杀死。
傅沉莲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也从来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模样,唯有一支玉蝶发簪,算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傅凛将有关她的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包括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可傅沉莲在他的身上,也曾看过那支玉蝶簪,他儿时偷偷拿来看过,他知道那上头还刻着他母亲的名字。
外面的许多人都说,他的父亲很爱他的母亲,那该是世人最为艳羡的,所谓生死不渝。
可傅凛却在傅沉莲有记忆起,就告诉他,他的母亲,就死在他这个父亲的手里。
傅凛从不担心他会将这些事情都说出去,因为跗骨丝是不会允许他说出这些被设下过禁制的内容的。
“你爱过她吗”
傅沉莲看着那个男人,他几乎就是傅沉莲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魔障,可是此刻,当他听见傅凛提起那个女人时,他却又忍不住开口。
他的声音已经被这刻骨的疼痛给折磨得愈见嘶哑。
“重要吗儿子”傅凛却反问他,然后他笑起来,那双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说的话也从来都如最锋利的刀子一般,直往傅沉莲的胸口里扎,“她已经。”
傅凛总是在强调,他的妻子,傅沉莲的母亲,是因傅沉莲而死的。
如果没有他,也许这一切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当然也包括你母亲的血”
傅凛的那双眼睛里满是阴戾,“你以为你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五岁在水牢里吗不,不是”
“那时你才只是一个那么点儿大的婴儿,我特地找了一把小一些的握在你的手里,沉莲,是你把刺进你母亲胸口的。”
傅凛大笑起来,仿佛带着一种病态的快慰。
他不就擅长做这样的事情吗在傅沉莲不愿意的时候,态度强硬地握着他的手,把利刃刺进别人的胸膛里,看到鲜血迸溅出来,就会大笑不止。
傅沉莲几乎能够在他的言语之间,就想象到那究竟该是怎样的一种场景。
母亲在他的脑海里从来只是一抹不清晰的影子,可那种无端停留在心底的温柔影子,却仍旧令他本能地眷念。
当他在听到傅凛的这些话时,他的眼眶早已经憋红,几乎是目眦欲裂一般,他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仿佛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可他动弹不得,反而被从骨缝里再次蔓延生长出来的跗骨丝牵制着,身体已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可是那个男人还在用言语击溃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傅凛”
几乎要将这个名字碾碎在碾碎在齿缝里,傅沉莲死死地盯着他,他喊叫,他挣扎,像个疯子一样,却始终没有办法撼动那一抹悬在半空中的暗光。
好像那个男人从来,都是他最深的噩梦。
后来傅沉莲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他整个人都被那种剧烈的疼痛折磨得从床上摔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暗光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傅凛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都不知道。
长夜换了晨光,却没能从厚重的窗帘外透进一点儿光线来。
傅沉莲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双眼,神情空洞。
他好像看到了血的颜色。
那种血腥的味道仿佛犹在鼻间,傅沉莲躬起脊背,忍不住干呕,后来他踉跄地站起身来,推开洗手间的门,暖黄的灯光亮起来,他直接打开了淋浴,冰冷的水流从上浇下来,浇了他满身。
一阵眩晕间,他摔倒在浴室里,就靠着玻璃墙,一直在淅沥的水流冲刷下,看着自己的那双手。
就是这双手,
第一次,便是杀了自己的母亲。
他曾经默默放在心里怀念过的母亲,原来就死在他的手里。
他像发了疯似的想要洗掉手上的鲜血,可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冲刷不掉那种血腥的颜色,后来他的手指紧握成拳,打在玻璃墙上,便令那完整的一块玻璃瞬间破碎成了一地的碎粒。
玻璃碴子划破了他的手,可他却攥住了一块残缺的玻璃,想要通过这种痛感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可玻璃割破手掌,又有血液流淌出来,他看着那样殷红的颜色,几近崩溃。
可是他忽然听到了一抹声音。
“小莲花你怎么还没起床呀大年初一不能睡懒觉”
声音渐渐近了,
他又听见门开的声音。
后来,那个女孩儿就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看着那一地碎玻璃里,身上都溅了斑斑血迹的他。
她穿着昨天夜里盛湘月送给她的那件白色的卫衣,脖子上还系着黎秀兰亲手织的红色围巾。
而他浑身已经被头顶花洒里流淌出来的水流给湿透,他躺在那片狼藉里,脸色苍白得不像话,那双眼睛也很红肿。
赢秋从没想过,她按开傅沉莲家的密码锁,走进他的房间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幕。
“小莲花”赢秋瞪大眼睛,直接扔了自己的包包,跑了过去。
水流冲刷在她的身上,她费力地把他扶着坐起来,她的眼眶里已经忍不住有泪花悬挂,“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了”
“你怎么还握着这个”她抓着他的手腕,看清他手掌里嵌着的碎玻璃,她想要拿下来,却又害怕弄痛他,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眶已经红了个透,“你到底怎么了小莲花”
傅沉莲不知道眼前的她到底是真的,还是他想象出来的影子。
他看着她好久好久。
那双眼睛红得不像话,眼泪掉下来,他朝她伸手,开口时嗓音也很喑哑
“阿秋,抱抱我,好不好”
他的那双眼睛里连一点儿光都没有了。
脆弱又绝望。
赢秋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时,就抱住了他,“小莲花,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我们去医院吧”
傅沉莲没有说话,在他抵着她肩头的这一刻,他的眼泪又掉下来。
赢秋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忽然听见他哽咽着说
“阿秋,我原本以为,我可以抛下那些过去的,可是可是为什么,总要有人要来提醒我,要让我一直记得那些事情”
记起我是个半人不妖的东西。
记起我曾经手上沾染的那么多血,那些怎么擦都擦不掉的肮脏过往。
我杀了我的母亲,杀了我的朋友。
我如此卑劣,也许根本做不了你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莲花阿秋的妈妈太懂我了吧我好喜欢和阿秋的情侣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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