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哭都很小声,也许是想强忍下来,却又怎么也忍不住。
直到一只手轻抚她的发顶,却只是短暂的两下,然后她的手里就被塞了一张纸巾,她听见他温和平静的声音,“她们没有把你当做累赘,这些你心里应该清楚。”
她的眼泪悬在眼眶,却忘了哭,只是不自禁地更用心去听他的声音。
“我说过你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要这么早就否定自己。”
在她朦胧的视线里,她只能看见他像是一团吹不散的浓雾,连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飘忽。
她却不知,
此刻他站起来,将双手都插在裤袋里,原是为了平复他想要触碰她的脸颊,甚至去拥抱她的那种冲动。
她很少会哭,但曾经,他分明是见过的。
在铺满殷红丝绸的喜堂里,她站在人群之外,只穿着那时他看来,还很奇怪单薄的衣裳,仓皇无措地伸手摸索着,一声声地唤他:“小莲花……”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个方向,只能故作哽咽,挤眼泪也很努力,“你不要跟别人成亲,这样的话我和孩子怎么办?”
她说着,还在摸自己腹部。
于是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凸出的肚子上,人群中一片哗然。
那时的傅沉莲一眼望见她的肚子,先是有一瞬怔忡,随后的妒火便烧得他半分理智也无,也不管一旁父亲铁青的脸色,径自飞身去到她的面前,可当他的手掌触摸她的腹部,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团柔软的棉花。
于是他神情稍敛,就立在她的面前,望着她那双稍显空洞的眼。
“你来,是要我跟你走吗阿秋?”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时,便已带着不自觉的期盼,好似他将一颗心都交到了她的手里,静待着她究竟是捧住它,或是碾碎它。
那时,他听见少女肯定的答案,“你快跟我走呀。”
只这样一句,就令他心思翻覆,滚烫沸腾。
从来习惯于听从父亲的命令的他,第一次生出了叛逆的想法。
是她凑在他的耳畔对他说:“小莲花,你不要听你爹爹的话,他在骗你,他在利用你。”
“我跟你说,你父亲要你娶的是一株女萝,你知道女萝吗?不知道也不重要,她是妖,还吃过好多人……你父亲要你娶她,是要跟她的母亲做个交换。”
她仗着自己看不见,就凑在他的耳畔,当着那么多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同他说着悄悄话。
“我跟你走。”
他轻轻地拂开她额前的浅发,那双眼睛里再没有一丝阴沉暗淡,却像是盈满月辉的一汪泉。
他是如此欢喜,也该如此庆幸。
父亲的鞭子抽过来时,他就挡在她的身前,身后明明已经被钉着铁刺的鞭子勾连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淋漓血痕,他也因惯性而往前两步,整个人都扑过去,双手紧扣她的腰身,就好像把她彻底抱进了怀里一样。
“怎么了小莲花?”她看不清楚,只能听见一阵声响,像是有气流拂面,吹开她的浅发,而他的呼吸也在这一刻陡然沉重。
“没事。”
他眼眶红透,紧紧望她,他脸上是怎样都遮掩不住的欢喜,又好像还有几分属于少年的纯情羞怯,他苍白的唇弯起,嗓音近乎哽咽,“我……很高兴。”
“傅沉莲!你这是要做什么!”
身后是父亲盛怒的吼声,可他回头看向他时,也许仍旧是对父亲存有期盼的,“父亲,我可以不成亲吗?”
“你在胡说什么?”
但听见父亲如此强硬的语气,看见他那双阴戾的眼,傅沉莲忽然觉得好没意思,父亲也许根本不会关心他的想法。
于是他抬手便唤出一柄剑来,剑锋划破空气,直接斩断了从那新娘衣袖里蔓延出来,就要触碰到赢秋衣角的细枝,他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便已握紧了剑柄,随后他的身形便快如幻影一般,剑刃狠狠地擦过那新娘的脖颈,顿时便有鲜血从她的脖颈喷涌出来。
人群里有了惊叫声,但他们却又在下一秒看见傅沉莲用那柄划破新娘脖颈的剑,又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她的胸口。
新娘还未露面,便已身死喜堂。
这样的事发生在如此干净澄明的灵虚宗,便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事。
但当所有人看见那新娘逐渐化为一株枯萎的女萝时,他们又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原来少君早知这新娘乃是女萝妖?”有人在人群里喊。
于是便有诸多人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
傅沉莲多年浸淫在血腥里,但这样的味道年深日久积压下来,却未曾令他习惯,反而令他只是闻着,便会忍不住反胃。
此刻他已尽力克制,抬眼去看他那位父亲骑虎难下,只能装作不知那新娘原是女萝妖的模样,他讽笑一声,再一次走回赢秋的面前。
他都不敢让她沾染到自己手上的血迹,明明想触碰她,却又收回手。
那天,他跟她走了。
后来逃亡路上,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里,她对他说:“小莲花,杀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会让小莲花知道,什么才是这世上真正有趣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我会教你,教你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它没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那个小瞎子,明明自己都因为眼睛受了伤,而心灰意冷过无数次,却还信誓旦旦地要教会他生活。
可当他满怀期盼,望着她说,“阿秋,父亲要我成亲那日,是你抢走我的。”
“那么如今,你可愿与我成亲?”
他是那么认真的,又满心欢喜地盼她能给他一个他心中所想的答案。
可那时,她愣愣地摸着被他亲吻过的眉心,一张白皙的面庞烧红,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小莲花,你,你是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那是不想让你跟那个女萝妖成亲,你跟她成亲的话,你以后就会……”
当他攥紧她的手腕,她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你,”
他满眼羞怯尽数湮灭,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紧紧地盯着她,“不愿?”
“我……”
女孩儿动了动嘴唇,她垂下头,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最终,她还是小声道:“小莲花,我们是朋友。”
他满心期盼,却被她亲手按灭。
那时他以为,她从未动心。
如果后来,他不曾见她是那样为他不顾生死的话。
如果后来,她没有在他重伤昏迷之时,哭得满脸是泪,又摸索着他的脸,颤抖又小心地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话。
他几乎就要真的相信,这从头到尾,不过只是他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他不信她没有动过心,一定是有什么,让她不敢面对,也无法给他诚实的回应。
淡金色的光芒浸入眼前这个女孩儿后颈,傅沉莲看着她昏昏欲睡,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开始趋于平稳。
于是他俯身将她抱起来,转身走上台阶,将她放到了她房间里的床上。
替她脱了鞋子之后,傅沉莲将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随后他就站在床前,静静地凝望她许久。
从他来到这里的那天起,从他的耳畔有了她脚环的铃铛声的那时候起,
当他发现她把什么都忘记了的那时候起,
他就已经决定,
做一个她曾经想让他成为的那种人,藏起他所有的阴暗与不堪。
“这一次,阿秋,你一定要先喜欢我。”
他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那双眼睛半垂着时,隐去所有的光,便只剩下阴沉沉的剪影,他声似呢喃,“那样才好。”
像是少年的一时意气,他赌着这口气,在她的面前伪装成她也许会喜欢的样子,却又恪守着一份界限,从来连触碰她的手腕都会隔着一层衣袖,温和疏淡,不曾表露一丝异样。
却又像是一支毛茸茸的翎羽一般,总是那么刻意的,时不时去勾她心痒,引诱她动心。
他要她终有一日,对他亲口承认“喜欢”。
现在,就让她睡吧,睡着了,就不会哭了。
她不哭了,他也就不会一颗心都软得不像话,再没办法惩罚她当初的口是心非。
赢秋这一觉睡得很沉,也没有再做梦。
直到赵金美叫醒了她。
“小秋,你不是在院子里坐着吗?怎么到房间里来了?你自己走进来的?”赵金美还记得今天早上跟盛湘月说话的时候,赢秋明明还坐在院子里。
赢秋脑子有些懵,等到赵金美拿了浸湿了的毛巾来给她擦了一把脸,她才清醒了许多,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应该是……傅老师?”
“那个教你盲文的小傅啊?”赵金美也常听黎秀兰在她跟前夸那个年轻人有多难得,她摸了摸自己那时髦的颜色暗红的头发,眉头一皱,“你看我这记性,我刚刚来的时候发现大门没锁,肯定是我早上忘了。”
等看着赢秋吃完午饭,赵金美才收拾了碗筷,然后嘱咐她,“小秋,有事就给赵婆婆打电话,赵婆婆现在要去店里,你也不要太担心你外婆了,我去看过她,她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谢谢赵婆婆。”赢秋点了点头,轻声应。
赵金美离开后不久,赢秋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摸索着大概的位置划开屏幕,然后就听到电话那端传来了她的妈妈盛湘月的声音:“小秋,吃饭了吗?”
“吃了,妈妈。”赢秋乖乖地答。
“小秋,给你听听外婆的声音,”
盛湘月说着就把手机凑近了病床上的老人,黎秀兰还吸着氧气,也不能怎么动弹,人还是很虚弱的状态,但她努力地半睁着眼睛,颤抖着嘴唇对着手机,用了自己最大的声音说:“小秋……”
她努力地动了动嘴唇, “外婆没事,小秋要好好吃饭,不要……”
说了一半,她休息了片刻,然后又说,“不要担心。”
赢秋听到外婆虚弱颤抖的声音,就忍不住眼眶泛酸,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小秋,妈妈晚上就回来,你一个人不要乱走,免得磕着,碰着了。”盛湘月将手机拿过来,嘱咐着她。
电话挂断后,赢秋就坐在书桌前,摸着手里的那本盲文书,却很久都没有动作。
就这么呆坐着,赢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有多久。
因为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小的洗手间,她平日里也习惯了摸索着走过去,里头被盛湘月铺好了防滑垫,还在墙壁上安装了扶手,里头所有尖锐的棱角都被厚厚的海绵包裹起来,所以她自己也能上厕所。
但等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时,却听到外头有了脚步声。
“妈妈?”赢秋喊了一声。
可推门进来的人开口,却是另一抹嗓音,“小秋,我是你大伯母。”
赢秋愣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是这样的小秋,我昨天来的时候大门锁着,旁边的邻居告诉我你外婆受伤了,所以我今天就看她去了……你妈妈工作那么忙,还请了假回来照顾你外婆,又顾不上你,我就跟她说,让我来照顾你几天……”
严红玲一边说着话,一边小心地注意着赢秋的表情,一见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严红玲便更显局促,她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她等了好半晌,才见坐在书桌前的女孩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大伯母这就给你做晚饭去,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叫我。”严红玲终于松了一口气,挽起衣袖,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门外去了。
大伯母的忽然出现,其实让赢秋有些抗拒,这会让她想起来曾经的那个夜晚,有关于那个满身酒气的大伯,有关于那只在她眼前破碎的酒瓶……
可是她也很清楚,妈妈要照顾外婆,还要兼顾她,本来就是一件很难很累的事情,所以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到盛湘月终于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的十点多了。
进门看见堂屋里坐着看电视的严红玲,她也没多说什么,只走到旁边将高跟鞋换下来,穿了拖鞋,此时她才终于舒展了眉头。
“湘月,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给你做去。”严红玲放下手里的遥控器,连忙问她。
盛湘月摇了摇头,“在医院吃过了,不用你忙了。”
揉了揉自己的脚,盛湘月没有看她,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淡,但最终,她还是开口:“谢谢了,嫂子。”
严红玲也没想到能听到她一句谢,先是有些发怔,随后便连忙摆手,“谢什么啊湘月,我们不是一家人嘛。”
“再说了……”
严红玲搓着手,有些不大自然,“小秋她现在这个情况,也的确是我……我前夫的过错,那时候,我也没能拦得住……”
“好了,不说这个了。”盛湘月半点儿也不想再提那些事情,她眼下的青黑有些重,满脸疲惫。
“好好好,湘月啊,你赶紧洗漱睡觉吧,小秋已经睡着了,你放心,这两天我都守着她,你也别来回奔波了,这样太累了。”严红玲连忙说道。
盛湘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最终她只又道一声,“谢谢。”
明明无论是她,还是她的母亲黎秀兰,都早已做了决定,在离开庆沣镇后,就要和他们这些人彻底割裂,再也不联系。
可是世事无常,母亲出事,女儿的眼睛又看不见,所有的重担压在盛湘月一个人的身上,她是怎样都没办法兼顾。
至少,严红玲也曾经是一位好大嫂。
看似没有尽头的长夜无声流逝,清晨薄雾里,盛湘月只来得及打开门看一眼尚在熟睡中的女儿,随后就匆匆赶往医院。
“小秋,起来吃早饭了。”
门外严红玲的声音一声声地传来,令赢秋不得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当她摸索着自己穿上了衣服,严红玲就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
“小秋,你这衣服都穿反了。”
严红玲一见她身上的衣服,就笑着说了一句,又上去帮她重新脱下来,翻了面再给她穿上。
赢秋一直没有说话,被她扶着走到堂屋里坐下来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屋子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小秋……”
严红玲的声音再度响起,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赢画今天没课,我就把她带过来了……”
赢画。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赢秋的耳畔时,她的脑海里就不自觉地回想起曾经她的这双眼睛受伤之前所看见的最后一幕。
她在门外按响门铃,只几秒钟的时间,那扇防盗门就从里面骤然打开,那个鼻青脸肿,额头沾了血痕的少女满眼惊惶。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直接将赢秋拽了进去,将她往前一推,便那只迎面而来的碎酒瓶打在了赢秋的脸上。
与此同时,大伯赢嘉和手持变形的衣架,满身酒气地跑过来,抓住赢秋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地抽在她的身上,他也许根本没有认出那不是他自己的女儿,嘴里仍在怒骂不止:“叫你跑!跑啊!我就该把你跟你妈一块儿打死!”
赢秋的眼睛流了血,她最后看见的颜色,是红色。
那天以后,她再没见过赢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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