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缓缓点头,拿着书走到她身边,却道:“你先回舟山吧。”
长书道:“为何?”
“……青樱不是一向恨你么?她既已改变主意,又不想要李之仪拿到越剑详考,那么你在连云庄内的消息,她一定会透露出去。你还是回到舟山安全些,正好宁疏师兄也在那里。”
长书道:“就算薛凝知道了我在他庄里,他也明白我不过是要拿回断水剑,并不见得就一定要杀我呀。”
萧珩悠悠道:“薛凝这庄子里,正进行着些见不光的事儿,我们既然要找断水剑,便极有可能闯破他正在干的事情,他又怎会由着我们在他庄里到处乱闯?断水剑事小,这事儿才是关键。他现在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不过因为顾忌着青锋谷,倒还不好对我做什么,对你,可就一点情面也不会讲了。”
他说罢,看了看长书面上神色,心下轻叹一声,坐到她对面,半晌道:“你不回去也行,不过总得想个法子,让薛凝以为你已经不在这庄里了。”
长书点头:“我一会儿就去找叶姑娘。”
萧珩“嗯”了一声,看着手中书卷,这才低声道:“如果……能在这里得到月娘的消息,你……还想去勾践墓么?”
长书目光中似有一丝茫然:“我也不知道……”犹豫一会儿,又慢慢道:“不过越剑名动天下,我倒是真想去看看,勾践墓里,是否真有关于铸剑的记载和史料。”
萧珩抬起头来,见她眉宇之间尽是向往之色,看了片刻,又将目光移回书上,抬手翻开下一页:“那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了,我们一起去。”
长书道:“也好。对了,我问你,你打算怎么找断水剑?”
他道:“那断水剑,有人比我们还急,我们也无需做什么,等几日便有分晓了。”
“你是说……那沐家人也来了?”
“我今早接到君无尘的消息,流芳楼里有个厨子失踪好几天了。不管他是王家人还是沐家人,很可能已经跟着我们来了连云庄。我们在明,他在暗,要找断水剑,自然是比我们容易多了。”
长书道:“你又没有出连云庄,怎么得知君无尘的消息?”
萧珩笑道:“你忘了那些小叫花子?要传递消息,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合适了……要找什么线索,有他们帮忙,也容易得多。”
长书皱眉道:“那等断水剑一失踪,薛凝岂不是要找到你头上?”
萧珩微微一笑:“等的就是这个。”他放下书,慢慢踱到窗前,看着窗外一池亭亭荷花,脑海之中掠过那天晚上,偷剑之人那抹熟悉的身影:“等他找上门来,说不定很多事情,就都会有眉目了……”
长书轻叹一声:“可惜我们在这里,一举一动都不太方便,要找出那厨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他道:“无妨,勾践墓在什么地方,我大概知道了。”
长书双眸一亮:“真的?”
萧珩正待要说,面上忽微微一沉,走到她身边,也不言语,只拉起她右手,在她手心里写了四个字。
长书看着空空的掌心,抬起头来,萧珩不待她说话,将手指竖在唇边,摇了摇头。
果然门外响起轻轻敲门声,萧珩道:“何事?”
门外之人道:“孙总管令小人给二位送荷叶水果羹来。”
萧珩笑道:“进来吧。”
长书忙将面纱覆在脸上,那人托着食盘走进来,将两碗香气扑鼻的荷叶水果羹放在桌上,又放下两碟精致小点,躬身退出门去。
萧珩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哎,也不知那断水剑,究竟是谁拿走了,这连云庄这么大,怎么找?”
长书瞪着他,半晌拿下面纱:“他已经走远了。”
萧珩这才笑道:“嗯,不管他是不是流芳楼内失踪的那厨子,这话总要传到他耳朵里,让他明白断水剑已不在我们手中,别总来缠着我们。”
他慢慢在桌边坐下,舀了一勺荷叶水果羹送入口中,眉目间露出赞叹之意:“滋味真是很不错,你不尝一尝?”
长书道:“你就不怕有毒?”
萧珩道:“怕什么?他若是敢在食物里下毒,事情闹大了,他反而不好找断水剑。”
长书看了看那水果羹,摇头道:“太甜了,我不爱喝。他这庄子里的莲子我倒挺喜欢吃……可惜现在时令还未到。”
萧珩低声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长书点头:“十岁那年跟母亲来过,不过没呆多久,就去历洲了。”
他喝完水果羹,目光在她脚踝上一扫,道:“我先出去一会儿,你的脚好得怎样了?”
她道:“不碍事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勾践墓线索的?”
萧珩笑道:“晚上回来再告诉你。”
他出了门,却又在流花湖畔停了片刻,湖中荷花娇艳欲滴,清香扑鼻,他面上笑意微微,看着花心中那娇小嫩黄的莲蓬,自言自语道:“……莲子?”
申时已过,夕阳尽染,连云庄内各项事宜已安排妥当,孙九青便来到薛凝门口侯命,薛凝已换了一身大红喜服,将他唤进房来,低声说了两句。
孙九青面色一变,立刻便带了几个人,往叶霜华住处而来。
叶霜华正在厅中安排舞女演练,见他进来,忙喝住那几个舞女。
孙九青看了看那几个舞女,笑道:“怎么,二小姐今晚的曲子只有三个人伴舞?”
叶霜华瞪他一眼:“你还说呢?都是你们,昨晚非要看阿雁舞剑,结果她脚扭了,今晚我只能另外安排,谁想早上阿云又不见了,我现在头大得很,不知道晚上该怎么办才好。”
孙九青忙陪笑道:“二小姐说哪里话,就算没有她们伴舞,您的琴也是最好的……那阿云姑娘是几时不见的?”
叶霜华道:“我也不知道,中午吃饭那会儿就不见她了,我弟弟已经在你们庄子里找了一圈,也没见着她。”
孙九青慢慢道:“想是那阿云姑娘已经出庄去了……那我就不打扰二小姐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便是。”
叶霜华点点头,待他走远了,这才转身去了里间,笑道:“好了。”
长书起身道:“阿云姑娘出庄没多久,万一孙九青派去的人追上她,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叶霜华道:“你放心,我爹爹自会护得她周全。”
长书朝她行了个礼,低声道:“多谢你们。”
叶霜华笑道:“瞧你说的,这点小事又不算什么,再说你在九蚣山上救了我性命,我们全家感激你都还来不及呢。”
长书想起一事,便问:“你跟你爹爹说过我是练剑的?”
叶霜华道:“没有啊,我只说过你是我朋友,其他什么都没说。”
长书疑惑道:“那昨晚他怎么会想到用剑给我解围的?”
叶霜华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吧,还算咱们运气好——咦,你的裙子下面怎么破了一块?快去换换吧。”
长书换过衣服,便辞了叶霜华,沿着流花湖边,慢慢往回走去。
她看着池中盈盈盛开的荷花,不由忆起那年暮夏,母亲牵着她的手,走在这清香袭人的小路上,眉眼间俱是温柔之意,一支青翠的莲蓬从湖中伸到湖栏之外,母亲便伸手摘下,剥了几个莲子放到她手心。
她很少见到母亲这般和颜悦色,心下不由雀跃起来,将那莲子一口气吃完,又问母亲:“阿娘,您今日好像很高兴?”
母亲笑道:“是啊,你不是总问我你父亲长什么样么?说不定,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她睁大双眼:“真的?阿娘没有骗阿书?”
母亲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她只觉得,那是有生以来,过得最为快活的一日,彼时,她和母亲都不曾想到,那一日过后,等待她们的,竟是噩梦一场。
长书眼眶渐渐湿润,望着湖中迈不动脚步,碧叶婆娑,粉荷飘香,她怔忡半晌,方听见一阵脚步自身后传来,正待转身离开,却才想起,方才在叶霜华处换衣服时,嫌麻烦将面纱放在桌上,换好衣服后却忘了戴上。
她心下念头急转,却是无可奈何,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人轻呼一声:“阿雁姑娘!”正是那夏泓钧的声音。
长书咬紧下唇,手心握紧,慢慢提起真气,树荫下闪出一人,低声笑道:“正到处找你呢,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看荷花?”
夏泓钧正与孙九青往这边走来,见那湖畔立着的俏丽背影,心下不由一喜,正待上前,却见萧珩已快他一步,将她揽入怀中。
夏泓钧不由向孙九青使了个眼色,孙九青一笑,高声道:“萧阁主,请借一步说话。”
萧珩仿若未听到一般,双臂将她纤腰搂住,朝她俯下身来,正好挡住夏泓钧和孙九青视线。
长书在他怀中,听得那两人只在萧珩身后顿住脚步,半天都不离去,无奈之下,只得伸出双手勾住他脖子。
夕阳的光影自树荫中透出来,一点亮色,正好撒在她面上,如同在她双颊上染了一层醉人的胭脂。
萧珩一阵恍惚。她身后是波浪般铺开的接天碧叶,粉荷自绿浪中袅袅婷婷探出头来,娇羞欲语,自己臂弯里的人双眸若水,竟似比那青青荷叶上滚动的露珠还要晶莹剔透,只是那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有戒备,有无奈,还有……一丝慌乱。
他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似那一刻,众目睽睽之下,他伸手揭开她的面纱。
长书瞧着他的脸庞越来越低,近在咫尺间,他眼底波光流转,似夜幕中的繁星一般璨然生辉,她慌乱之余,不由睁大双眼,微微翕动嘴唇,无声道:“你敢。”
他面上有一瞬间的犹豫,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瞳仁中,看到自己清晰的身影。他将心一横,头再低下一分,温热的唇已轻轻覆在她的唇上。
四只眼睛,同时瞪得极大,却看不清楚彼此的脸,只有碰碰的心跳声如鼓如擂,就像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孙九青轻叹一声,笑道:“萧阁主少年风流,反正也没什么要事,咱们就不打扰他了罢。”
夏泓钧见这光景,也只得作罢,哼了两声,随孙九青转身走开。
夏虫轻鸣,湖中飘来的阵阵清香浓烈似酒,熏得人不愿醒过来。
萧珩慢慢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瞧着她。
长书扬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左颊狠狠打去。
“啪”的一声,清脆声音响过,他美玉一般的脸上,顿时现出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萧珩也不说话,默默放开手,长书羞愤交加,待要再打,见他左脸上通红一片,掌印之处微微肿起,一只手本已扬在半空中,不由又慢慢垂下,半晌恨恨道:“你……你若再敢,我就杀了你!”右足一顿,转身飞奔而去。
萧珩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站在湖边,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夜幕笼罩之下,喜乐之声远远传来,这才缓缓迈开脚步,朝礼堂走去。
他一路慢慢走来,旁人俱是定定瞧着他脸上那掌印,目光之中有暧昧,有鄙夷,也有嘲笑和不屑,他却是若无其事,闲闲走到喜厅角落里站定。
薛凝春风满面,站在喜堂之前,目光往角落里扫来,一愣之下,不觉莞尔,面上笑意愈浓。
不一会儿,吉时已到,喜娘扶着新娘袅袅婷婷过来,两人拜过天地,薛凝将新娘送入洞房,这才又出来迎宾待客。
喜宴设在庄内渡云阁,席间杯筹交错,醉舞狂歌,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待叶霜华在厅中抚起瑶琴,妙音曼舞,碧袖桃扇,又是另一番滋味。
萧珩静静坐在渡云阁一隅,叶晚亭摇摇摆摆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笑道:“萧兄怎么回事?莫非惹恼了阿雁姑娘?”
萧珩苦笑,伸手在左颊上一摸,道:“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她。”
夏泓均远远听见,暗中幸灾乐祸,眼见他在席间受尽众人白眼,不由心道:“幸亏没去招惹那阿雁姑娘。”
颜遨面露鄙夷之色,目光朝他扫来,萧珩微微一笑,遥遥举杯,颜遨轻哼一声,不置可否,萧珩面上笑意不减,仰头将杯中之酒尽数喝完。
叶王真过来笑道:“这位小兄弟倒是性情中人,跟我年轻时倒有几分相像,来来来,我们喝一杯!”
众人见此情形,便也纷纷嬉笑着上前敬酒,萧珩也不推辞,只一杯杯酒灌下肚去,众人戏谑调笑之间,见他和颜悦色,也不生气,言语越发暧昧起来。
颜遨面色阴沉,朝薛凝略一点头,便站起身来,临出门前,又看了萧珩一眼。
萧珩直到酒冷羹残,厅内大半数人散去,这才起身,慢慢出了渡云阁。
他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打个酒嗝,站在路边,将头低下去。
颜遨铁青着脸,带着几个随从,从他前面走来,到他身边却停住脚步,盯着他面上掌印,半晌吐出一句:“被一个女人打成这样,没用的东西!”
萧珩不语,微微欠身。
颜遨哼了一声,从他身边走过,走得几步却又倒转回来,冷冷道:“酒与色,是男人的大忌,你这般没出息,怎么有脸去见你父亲?”
萧珩这才抬起头来,嘴角轻勾,慢慢笑道:“人生在世,不过图个逍遥快活,我既得以保全性命,又能治好眼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一生,总要过得随心自在,才好向我爹爹母亲交代不是?”
颜遨紧紧盯着他,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良久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萧珩笑容敛去,缓缓直起身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这才惊觉,手心竟已汗湿。
弯月如钩,长书坐在窗前,愣愣看着一池曲折荷塘。
外间门咯吱一声,被人轻轻推开,长书惊得几乎跳起来,忙跳到床上,身子朝着墙壁躺下,右手紧紧握住揜日剑。
她一向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此际不知怎的,听到那人进门的声音,却觉得有些害怕。
他轻轻来到门边,将门推开一点,默默看了她片刻,又将门关上,悄无声息回到外间。
长书心跳如鼓,翻身坐起。
她与他相识多年,又一向讨厌他,却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楚意识到,他不仅曾是她的师弟,是她的对手,是她讨厌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男人。
她只恨自己太过大意,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种情形,恼恨之下,几欲冲出去刺他一剑,双脚却又像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地上。
萧珩坐到外间凳子上,伸手拿过桌上一壶花雕小酒,斟满一杯。
月色如练,他心中苦闷,喝得几杯,伸手自怀中摸出一支竹笛,刚欲送至唇边,忽又想起里间的人正在睡觉,苦笑一声,慢慢将竹笛放下。
长书听他在外面许久还未睡下,心中忐忑不安,握住揜日剑,轻轻来到门边,将门翕开一条缝,自门缝内看出去。
他并未点灯,朦胧月光下,挺直的身姿就如石雕一般,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他眼睫低垂,面容静默,似有无限心事。
她缓缓合上门,退回床头,双臂抱膝,不一会儿,脑中杂念渐渐摒去,不由自主歪在床头,慢慢睡去。
长夜无垠,直至月落星沉,萧珩一直坐在原地,未曾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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