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早已在隔壁要下一间房,他草草睡了片刻,见天色渐渐透亮,便出了客栈,直往华城西边而去。
叶王真的这处住宅位于西首烽定山下,宅子虽不大,内中却布置得十分精巧风雅,假山洞壑间,长廊贯通,亭台藕榭,高下曲折,此时虽还是早春时节,因华城地处海岸边,气候温暖湿润,园子中已是翠盖红裳,花语嫣然,萧珩随着下人一路穿过九曲回廊,便见叶王真立在一座石亭之内,正逗着鸟笼内一只鹦鹉。
萧珩忙上前见礼,两人落了座,叶王真便笑道:“还好我今日起的早,你这么急着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萧珩笑道:“确有一事想请教叶庄主。”
叶王真低头喝茶:“别叫我叶庄主,叫我叶叔叔吧。她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萧珩道:“昨日晚间出了一点事,长书还在休息,不瞒叶叔叔,我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
“何事?”
“我想问问,叶叔叔可知道惊涛阁中素娘的来历?”
叶王真吃了一惊:“素娘?你问这个干什么?”
萧珩盯着他,慢慢道:“素娘昨夜欲取长书性命。”
叶王真陡然站起身来:“什么?她要取长书性命?你们怎么会惹到北渊宫?”
“……北渊宫?”
叶王真叹了一声,复又落座,这才道:“素娘是北渊宫的影杀,我五年前凑巧在她执行任务之时救过她,所以知道——不过她这个身份极为隐秘,华城之中恐怕除我之外再无其他人知晓。”
萧珩不由一笑:“看来我真是找对人了,叶叔叔可知道北渊宫是做什么的?”
叶王真沉吟:“素娘虽跟我透露过一点,但我所知也极为有限,只知道北渊宫极为神秘,宫主是个年青男人,座下高手甚多……你们怎么会跟北渊宫扯上关系?”
萧珩抚额苦笑:“我也不知道……恕我再冒昧问一句,叶叔叔既知道素娘身份,想必与素娘关系很熟?”
叶王真神色便有些不自在,半晌道:“还算熟吧。”
“那叶叔叔可知,素娘与沧州海帮可有往来?”
叶王真断然道:“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往来。”
萧珩沉默片刻,只得笑道:“今日我来此一事,还请叶叔叔不要对素娘提起。”
“这是自然。素娘是我朋友,你们也是我朋友,哎,素娘一定也是不得已,下次我见到她,一定想法子打听打听,看是什么缘由一定要取长书性命。”
萧珩起身行礼:“那就先谢过叶叔叔。”
叶王真道:“谢什么?你们在华城会待多久?”
“少则十天,多则一月。”
叶王真思索片刻,道:“如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我曾救过素娘一命,她应该还会卖我几分面子,哎,希望是误会才好。素娘身手极好,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萧珩重新落座:“这是自然。对了,叶叔叔,您说您认识长书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时候的事?”
叶王真目光中闪过一丝飘忽之色,埋头喝了半日茶,这才缓缓道:“二十多年前,青锋谷还未开办试剑大会,那时青锋谷的优秀弟子每年都会来连云庄,与连云庄的铸剑高手切磋会剑,七弦山庄与连云庄本是世交,我那时又极爱凑热闹,每次会剑都会去瞧,一来二去,便与青锋谷的傅远歌,林雁辞,还有韩嵩成了好友……那时他们资历尚幼,都是跟着师父师兄来的,还不能参与会剑,我与连云庄的薛晨,便时常找他们相携游玩。”
萧珩看着他面上神色,心内一动,不由问道:“叶叔叔当年可是心仪于林师叔?”
叶王真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良久自嘲一笑,低声道:“不错,林雁辞冰清玉洁,却又孤高冷漠,我的确喜欢她,可当年她眼中,只有傅远歌一人,傅远歌后来却又与薛晨两情相悦,哎……造化弄人啊!这也怪我给雁辞出了馊主意。”
萧珩心中好奇,便一言不发,拿过茶壶,往他茶盏中续上水,静待下文。
叶王真笑了一笑,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才道:“傅远歌醉心铸剑,一切儿女情长,本不在眼中,我见雁辞颇为苦恼,实在有些不忍心,便叫她在那年参与会剑切磋之时,故意输给傅远歌。”
萧珩微微动容:“故意?林师叔铸出的剑莫非更胜一筹?”
叶王真道:“我虽不会铸剑,但于品剑一事上,倒还有些心得。雁辞当年的铸剑技术,的确是高于傅远歌,不过这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比试罢了。我对雁辞说,但凡是男人,都不喜欢比自己强的女人,雁辞要想让他将自己当个女人对待,就一定要在他面前显得弱一些,柔一些才是。”
萧珩忍不住笑道:“叶叔叔倒是甘愿为他人做嫁衣。”
叶王真叹道:“我又何尝愿意,可雁辞喜欢他,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也努力过了,既然没有结果,也只有放开……雁辞听了我的话,想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果然故意输给了傅远歌,谁知这次却是我失算了,傅远歌赢了雁辞,却又输给了薛晨,哎,我至今都记得薛晨斩断傅远歌手中之剑时,他望着薛晨,眼中那种难以置信却又极之惊喜的神色……”
萧珩只听得默然无语,对叶王真当年的馊主意暗中腹诽不已。
叶王真倒也颇能自嘲,笑了笑道:“我当年自以为是,又自诩风流倜傥,以为自己对于男女情/事知之甚多,哪知情之一字,却是最无定数,最难把握的一字,哎……雁辞知我也是一片好心,倒也未怪我,只是后来,她便再也不来连云庄,等到青锋谷自己开办了试剑大会,与连云庄渐渐断了联系,我更加没有机会见到雁辞了。”
他面上有些微的痛惜之色,低声道:“雁辞虽喜欢傅远歌,可平日端庄自持,又有几分傲气,除了我,别人都不知道,那也只是因我时时都在注意着她,这才看出来。她又死也不要我跟傅远歌说,我只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几年以后,却听说她和傅远歌成了婚,倒也挺替她高兴,只可惜一年之后,又传出傅远歌出走的消息。”
他长叹一声,沉默下来。一时只听见四处鸟语声声,叫得极为欢畅。
萧珩亦是唏嘘,良久问道:“薛晨为人如何?”
叶王真道:“薛晨是当年薛老庄主捡到的一个孤儿,人长得倒是很美,活波伶俐,不过心思太过玲珑,又挺会察言观色,我倒是不太喜欢这种心眼过多的女子。”
他又感喟一阵,对萧珩道:“前年你和长书一进七弦山庄,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雁辞的女儿,实在很想再见见她,你替我转告她一声,就说我随时欢迎她来这里。”
萧珩笑道:“一定。”
长书这日一早便来到海边,她知唐梨每天清晨都会去港口巡查,便在港口等着她。
天高海阔,云舒云卷,徐徐海风带来略微咸湿的味道,广袤无垠的大海微波闪耀,慢慢自一抱海湾中延展开去,在远处与天边融为一体。
港口之内,盘根错节的栈桥一直延绵进浅海之中,栈桥上人来人往,吆喝声不断,正往岸边停泊的几艘海船上搬运着货物。
长书立在栈桥上,冷不防后面走来两个脚夫,搬着一个大木箱,将她撞了一撞。
长书忙退到边上,慢慢往回走,不一会儿,只见唐梨远远朝她招手:“傅姑娘,这边!”
她忙走上前去,低声问道:“唐姑娘,你可认得那几只船是谁家的?”
唐梨看了一眼,撇撇嘴道:“是张家的。奇怪,他这时出海做什么?离海帮大会只有七八天了,他也不怕赶不回来?”
长书沉吟不语,唐梨道:“你等等,我去问问。”
她走到那海船上,找到个船夫问了两句,半晌黑着脸过来道:“的确是张承的船,不过他们口风很紧,就是不告诉我要去哪里。”
长书皱眉:“他往船上搬些空箱子干嘛?”
唐梨一愣:“空箱子?”
长书道:“罢了,先去见过沈姑娘再说吧,她在哪里?”
唐梨笑道:“她每天早上都会在我们唐家的鼎和茶楼喝茶,这就带你去找她。”
两人走了一段,唐梨便问:“你昨晚去了哪里?见过了沈芙蓉,你跟我回去吗?”
长书道:“我有个朋友来了沧州,昨晚就是去他那里了,我待会儿还有些事,就不去唐府了。”
唐梨颇为遗憾:“今日我爹爹回来,本来还想请你见见他呢,他听说了你铸的青穹剑,也很想看看。再说,我娘今天一定会做很多好吃的。”
长书笑道:“你娘和你爹感情很好么?我瞧唐夫人对你们兄妹俩很是慈爱,真羡慕你们兄妹俩。”
唐梨一脸骄傲:“那是。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我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怪病,所有的大夫都看不好,连我爹都放弃了,我娘却还坚持我有救,到处去给我求医找药,哎,多亏她一直努力不懈,我后来才慢慢好起来。”
长书听她说得动情,也不由想起自己母亲,一时默然,半晌方笑道:“我阿娘对我也很好,天下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很好。”
唐梨一路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见已到了茶楼门口,这才住了口。
沈芙蓉人如其名,花朵一般的脸蛋娇娇俏俏,肤色也是净白细腻,一双我见犹怜的剪水双瞳中,此刻却含着几分不悦之色。
她故意不去看坐在她对面的傅长书,只跟一边的唐梨说笑。
长书也不作声,只默默瞧着窗外。
这茶楼靠近海岸,自窗口看出去,正好可见港口之内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她忽道:“沈姑娘,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帮忙。”
沈芙蓉冷冰冰道:“我为何要帮你?”
长书不以为意,只问道:“沈姑娘莫非想看着唐公子身陷囹圄?”
沈芙蓉语塞,唐梨跳过来,将她肩膀一拍,道:“我替她答应了,要做什么?”
长书道:“请沈姑娘帮我找张承打听打听,他这船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开船?”
沈芙蓉不解:“问这个干什么?”
长书喝了口茶,微微笑道:“这对唐公子来说,或许很重要。”
沈芙蓉默然不语。长书看着她,轻声叹道:“当日唐公子找我铸剑,曾对我说张承一直偷窥沈姑娘,唐家地位如若不保,他便很可能没有能力再保护你……”
沈芙蓉神色一变,抬起头道:“……真的?他真这么说?”
长书点头:“这是唐公子最为担忧的一件事情。”
沈芙蓉心里乐开了花,立时道:“这有何难,我这就去找张承,两个时辰后,咱们还在这儿见。”
唐梨见沈芙蓉下了楼,便道:“我也去找人打听打听。”她在港口转了一阵,不得要领,便回家吃了午饭,下午便又往茶楼而来,一进门却见里面坐着个神清骨秀的青年,她也不说话,转头便走。
长书忙叫住她:“唐姑娘!”
唐梨这才看见长书,不由道:“我还以为走错房间了。”
长书一笑:“这是我朋友,我叫他来的。”
那青年起身,朝唐梨欠一欠身:“唐姑娘。”
唐梨打量他几眼,语气有些失落:“别人都说我哥长得好,跟他一比,真是差远了——怪不得你看不上我哥。”
萧珩听了她最后那句话,心头一阵舒畅,面上只谦道:“唐姑娘说笑了。”
三人闲聊了几句,沈芙蓉急匆匆赶上楼来,进了房间,低声道:“张承这几只船,是要去济州,戌时开船。”
长书便问唐梨:“唐公子前日出海,也是要去济州么?”
唐梨点头,长书又问:“你们每次出海,应该都有相应的记录吧?”
唐梨道:“每家的账房里,都有出海记录的,每次出海运了什么东西,去了哪里,主顾是谁,花了多少钱,又收了多少银子,都会详细记录在案。”
长书颔首,又道:“你还记得你们唐家前几次出海失事的日子么?你告诉沈姑娘,看沈姑娘有没有法子查到张承这些日子的出海记录。”
唐梨顿时明白过来,伸出手掌在桌上大力一拍,恨道:“这狗崽子!前阵子我家的船接二连三出事,我就跟我哥说过会不会有什么人暗中做了手脚。哼,我哥那个呆子,只说我们海帮一直以来都严令各家不得做出这种事,应该没有人敢违反帮规。”
长书道:“我也只是猜想,唐公子前日去了济州,他今日也要去济州,说不定不是碰巧,而是有意为之,尤其他弄这么多空箱子在船上,实在是很奇怪……不过也只有找到他的出海记录才能确证此事。”
唐梨双手一拍,眉开眼笑道:“如果有记录为证,咱们在海帮大会上揭发了他,有他好看的!”
萧珩慢悠悠叹了口气,在一旁道:“如果他真做了,一定不会把出海之事记录下来,要不然就留个假的记录,哪这么容易给你们找到。”
唐梨顿时泄气,忽又想起一事,一拍大腿:“糟了!”
沈芙蓉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嗔道:“你一惊一乍做什么?”
萧珩道:“你们唐家还有别的船可以出海么?”
唐梨哭丧着脸:“前些日子失了不少,现在也只剩两只了,而且熟练的船手都被我哥带走了,就是想万无一失,好确保能在海帮大会前赶回来,罢了,少不得我去救我哥了。”
她说风便是雨,立即跳起身来,欲往楼下冲,长书忙叫住她:“慢着——你别去,等到了晚上,我想办法混到他船上去,跟着他们,也好亲手拿到证据。张承这些空箱子,很可能是去搬唐公子船上货物的,他这样正好一举两得……所以张承的船不到,唐公子的船或许还不会沉。”
沈芙蓉闻言吃了一惊,心下又有些狐疑,盯着长书,意味深长道:“你为何这般不顾危险,也要帮着唐大哥?”
长书会过意来,莞尔一笑:“你别多想,我帮着唐家,也是替我铸的剑求个名罢了,我与唐家,只是各取所需。”
沈芙蓉这才放下心来,笑问道:“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又是女子,却有这般手艺,唐大哥是在哪里找到你的?”
长书早就与唐玉笛说好不得透露她的来历,此刻听沈芙蓉问起,便笑道:“我从紫云洲而来。”
萧珩只低头喝茶,衣袖轻轻一拂,挡住唇边笑意。
几人计较已定,长书便向沈芙蓉细细打听张承,沈芙蓉这会儿心无芥蒂,便倾言相告。
萧珩有些奇怪,不由问道:“沈姑娘为何对张承的事这么清楚?”
沈芙蓉面上一红,低声道:“他,他为讨我欢喜,平日里有什么事儿都会跟我说一声,我,我有时生唐大哥的气,也会去找他解闷儿。”
萧珩一笑:“原来如此。”
四人相别后,已是黄昏时分,港口处人流散尽,空落下来。落日沉入海面,水天一色,尽如火烧,远处归鸟盘旋在海面,黑色的翅膀撩动艳红的晚霞,更显壮美辽阔。
长书沿着海滩徐徐向前,到了无人之处,唤来一只海鸟,与它嘱嘱低语。
不一会儿,她放飞那只海鸟,走向栈桥尽头迎风而立的萧珩。
落日已完全沉入海面,四周顿时暗了下来,海潮声声震耳,浪花翻涌,一阵一阵拍打在栈桥之上。
萧珩沉默一会儿,道:“晚间我上张承的船,你留在这里。”
长书不语,他微微一笑:“船上的都是些男人,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蒙得过去?再说,我上次在百灵岛不是也扮过船夫?”
长书迟疑:“你不是要找惊鲵剑么?”
“惊鲵剑的下落,就交给你了……我本来就觉得沧州这次的海帮之乱,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推动,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你怀疑是颜遨?”
“不错……张承这一年多来常常去连云庄,连云庄里虽然薛凝不在,但是楼叔叔一直在为颜遨铸剑,两人在那里碰头再合适不过,再说,颜遨也的确有理由插手这次海上的霸主之争。”
长书想了想,低声叹道:“他掌握了沧州海帮,以后要通向济州、紫云洲等地,也就容易多了。”
萧珩目光一闪,如晨星烁落:“我绝不能让他得逞——不过,你独自在这里,万事都得小心谨慎,在唐府要害你的,并不是张承或者高迟。”
长书微微吃了一惊:“不是他?那又是谁?”
“张承既然喜欢沈芙蓉,一定希望唐玉笛另有所爱,又怎么会为了一点小事杀你?”
长书瞪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萧珩道:“唐玉笛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连沈芙蓉也在吃你的醋。”
长书无奈:“你到底有完没完?素娘既不是张承的人,又是谁的人?”
“我现在也还不清楚,只有等海帮大会后再来查了,总之,你现在万事都要小心,要查惊鲵剑的话,还是从唐夫人那里下手比较好,这剑,不见得是张承拿走的。”
他说完,上前一步,将一件东西交到她手中:“如果需要帮忙,就去城西的叶宅找孟卿,他见到这东西,一定会帮你。”
长书低头,见是一枚玉佩,握了握,收入怀中:“好。”
他凝视她片刻:“千万小心。”
长书点头,微微一笑:“放心。”
萧珩走开几步,回转身来,朝她伸出手来:“把你的剑给我。”
长书虽有些不解,还是依言取下腰畔长剑。她来沧州之时,除了青穹剑,还随手拿了一把自己所铸的长剑傍身,此时便将这把长剑递给他。
萧珩接过,又将自己手中之剑交予她。
长书将剑拔出剑鞘,那剑宝光流动,夜光之下只觉莹透寒亮,清泠孤绝,她不由抬头问道:“这剑可有名字?”
“它叫莲心剑。”
长书一笑:“莲心剑?真是好剑,不过为什么要叫这名字?”
萧珩将她的剑紧紧握于手中,转身大步走开,一面走,一面笑道:“你自己想吧。”
长书凝视着他的背影,手握莲心剑,久久立于栈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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