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一喜,直觉便欲下床,不想扯动胸口伤势,身体顿时一僵,面色更是一白。
长书过来将他按住:“下来做什么?”
萧珩道:“我正好有事要问叔父。”
长书瞪他一眼:“要去也得等换好药才行,你急什么。”等他自己将药换好,便拿了一块干净的白绫,重新将他伤口紧紧裹好。
红药端了水盆出去,萧珩束好衣带,慢慢撑住床沿坐了起来,长书正欲将他扶起,见他一头凌乱黑发散在肩上,便低声道:“别动,先坐一会儿。”
萧珩依言坐在床边,长书拿起床头一把木梳,替他一下一下梳理长发。
他低垂着眼眸,心中盛满的欢喜都似要溢了出来。
明月半倚在窗棱边上,一斜似水柔光倾洒于床头,飘来的夜风中有淡淡的花香,身后的人吐气如兰,纤指撩动着他的发,此情此景,令他熏然欲醉。
她的手并不算温柔,一如当年那般,扯得他头皮有些发疼,可他的嘴角满是欢愉的笑意,只盼这一刻永远停住。
长书放下梳子,瞅着他一头墨发发愣。
萧珩笑道:“怎么了?”
长书的语声中亦有几丝笑意:“当年在厉洲城外的破庙里,我给你梳的是女孩儿家的发式,怎么办,我不会梳男子发式,要不——”
萧珩咬牙:“你敢。”
长书笑了一会儿,拿过一根发带,将他头发拢起,简单束在背后,打好结:“行了,就这样吧。”
萧珩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就这样?”
长书不答,绕过床角,扶他站起身来,将他左臂圈到自己肩上,道:“走吧,你也该出去转一转了,老是躺在这里也不好。”
他便倚着她,慢慢走出房间。
院中月光如银,花影扶疏,飒飒夜风中,两人慢慢穿过一道幽雅长廊,朝假山边的凉亭缓步走去。
十日之前,几人从落霞岛回到华城,长书便带了鸣风和萧珩来到叶府找孟卿,谁知叶王真和孟卿早已离开,幸好叶霜华听父亲说见过长书和萧珩,她一时兴起,便悄悄离开七弦山庄,偷偷来了华城。
她对萧珩本有些好感,但感觉到他对自己并无他意,便早断了念想,这次来也只是想找两人叙叙旧,见长书果然找来,自是大喜,多日以来尽心招待,甚是热情。
两人走过她窗前,听见她正在里面摆弄瑶琴,便驻足听了一会儿,叶霜华听见外面动静,忙走到窗户边一看,不由笑了起来:“这么快就能下床了?”
萧珩笑道:“幸亏哥哥医术不错,不然也不会这么快。”
叶霜华沉默一会儿,问:“你哥哥医术既很好,为什么不想法子治好自己的腿?”
萧珩面上笑意微顿,半晌才道:“或许他认为这样更有利于自保吧。”想起鸣风这十年来的遭遇,心情不由沉重起来。
长书见叶霜华双颊晕红,嘴唇有些发白,便问:“你怎么了?好像受了风寒?”
叶霜华道:“也没什么,有天晚上见你哥哥拄着拐杖站在水池边,我还以为他要自杀,又不好上前拉他,只敢在暗地里看着,结果白白陪着他在风里站了一个多时辰,想是那晚受的凉。”
萧珩忍不住笑道:“你没叫哥哥给你开药?”
叶霜华道:“算了。受点风寒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倒是要多看着你哥哥,我瞧他不爱说话,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萧珩点点头,两人辞过叶霜华,慢慢朝前走去,长书欲言又止,终是低声道:“叶姑娘说的有些道理,在北渊宫里的时候,你哥哥曾想自己去开启那个机关,和北渊宫同归于尽……”
萧珩身体一僵:“果真?”
长书道:“你找个时间,好好跟他聊聊,趁早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说话间,凉亭在望,亭内正坐着两人,远远望去皆是一头皓白发丝,只是一人身形略显佝偻,另一人则是坐姿挺拔,宛如松竹。
一痕转过头来,面上喜色顿开:“阿墨!”
长书扶着萧珩到凉亭内坐下,自己也坐到一边。
鸣风打量他几眼,点头道:“恢复得不错,不过外面霜寒露重,别坐久了。”
树影婆娑,月色清凉,一痕看着面前的两个青年,心中既有酸楚,又有喜悦,取下腰间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微微笑道:“十年弹指而过,一眨眼你们已经长成这样了,二弟在天有灵,看见你们兄弟俩团聚,一定也很欣慰。”
萧珩沉默一阵,问道:“叔父,你收到常九从百灵岛带出的消息了么?”
一痕点头道:“收到了。李之仪的确带回去了一把剑,我看他信上描述的样子,应该就是惊鲵剑。如今,八剑的下落都已清楚,现在就是要想办法拿回惊鲵、灭魂和转魂三剑了……”
萧珩问道:“灭魂剑真是在颜遨手中么?”
“据我打探的消息,的确如此,只是颜遨将此剑藏得极为隐秘,我过两日,准备带着红药去趟厉洲,亲自去找一找,所幸当年我离家在外,颜遨只知道有我这个人,却并不认得我。”
鸣风听到颜遨的名字,本是淡漠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恨意,握住茶杯的手指,也在轻轻颤抖。
萧珩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叔父要去历洲,千万得小心,他虽不认识你,但以前北历府中的下人,还是有见过你的。”
“我自会小心。”
此时夜色已深,风冷霜重,一痕打了个呵欠,又抿了一口酒,笑道:“阿墨重伤未愈,还是赶快回房休息吧,我也该去睡了。”
萧珩笑道:“不急。对了,叔父,小时候你曾给我讲过原北溪的事儿,这次我们去的北渊宫,就是原北溪的一支部下建立的,他们一直想要找到越王八剑,好重新开启原北溪的地宫。”
一痕本已站起身来,闻言面容一肃,重新坐下,正色道:“我刚已听阿雪说过,此事非同小可。原北溪当年邪功强霸,为人又极端凶狠残暴,整个中原当时处于他的邪恶统治下,处处腥风血雨,实在暗无天日,所幸炫光老人后来铸成炫光神剑,这才将他诛杀于剑下,万一原北溪的邪功秘籍重见天日,后果将不堪设想。”
鸣风面有忧色,低声道:“北渊宫虽已毁,但各地散落在外仍有不少影杀,若李之仪都将这些影杀招揽到百灵岛,他们的势力就更加强盛了,岛主卿海生,又完全是听李之仪行事的……只怕百灵岛,日后会变成另一个北渊宫。”
萧珩点点头,沉吟片刻,问道:“叔父,越王八剑真能解开炫光剑的封印?”
一痕道:“炫光剑乃薛烷祭剑而成,听说薛烷生于阳时阳刻,因此炫光剑灵力霸道无比,阳气极盛,上古之剑中,只有越王八剑可以与之抗衡,因八剑所用的矿铁采自昆仑山巅的向阳之处,不过,八剑将一块整铁分而炼之,所以必须要八剑汇齐,方能有如此力量。”
一旁的长书忽然插话:“如果八剑不齐,可以用其他的剑来代替么?”
一痕摇头:“八剑之中,缺了任何一剑都不行。八剑若是不齐,纯阳之力达不到顶峰,会被炫光剑力量吞噬,八剑都将毁去。”
大家面面相觑,长书骇然道:“炫光剑这么厉害……”
一痕颔首:“自古活人祭剑,本就威力无穷,尤其祭剑者是阳时阳刻或是阴时阴刻出生的人。”
长书想了一想,又问道:“既然八剑是自昆仑山上极阳之地采铁铸成,那万一他们找不到八剑,用同样采自昆仑山的矿铁铸成宝剑,会不会也有八剑的威力?”
一痕笑着摇摇头:“千百年来,山野更迭,昆仑山早已不存在了,哪里采去?据我所知,只有当年黄宸留下来的那两块黄铁,才是同样采自昆仑山,不过材料虽然相同,黄宸却是在昆仑山的极阴之地采到的,所以即使用那两块黄铁铸成神剑,力量也完全与越王八剑不同。”
萧珩听到此际,不由想起当日长书被逐出师门一事,心下顿时有些惴惴不安,忙看了长书一眼。
长书浑然不觉,沉吟道:“那两块黄铁也算是铸剑至宝了,对了,另一块黄铁还在月娘那里么?”
萧珩有些不自在,只盼早早结束这个话题,只随口道:“月娘出了百灵岛,她身边那块黄铁便不见了。”
长书以手托腮,若有所思:“月娘出了百灵岛便是去了连云庄,莫非那黄铁在连云庄里?”她眼睛一亮,又道:“对了,叶姑娘的姐姐不是在连云庄里么?我去找叶姑娘,让她想办法问问看。”她说到做到,立时便起身去找叶霜华。
萧珩苦笑一声,望着她背影默然不语。一痕看着他面上神情,抚须叹道:“当日之事,不知阿书是否还心有芥蒂?”
萧珩低头不语,良久只道:“她一直不肯回青锋谷,应该还是有些介怀吧。”
他想起一事,忙抬头问道:“对了,当日她用其中一块黄铁铸成涵光剑,试剑之时被我斩断,我总觉得那剑断得有些蹊跷,叔父知道原因么?”
一痕道:“我又没见过涵光剑,哪里知道?不过黄宸用那黄铁铸剑之时,他妻子黄氏以身投炉,听说投炉之前曾下过诅咒,要铸剑之人不得善终,那剑断了说不定还是好事,不过,这些也都只是传说而已。”
不一会儿,红药找来,一痕早有困意,便随着他起身回房。
两日之后,一痕与红药相偕离去,这日晚间,长书仍是扶着萧珩,慢慢走到湖中的凉亭之内。
月华如水,从凉亭上往外看去,满院清辉花影,荡漾在一池清水之中,远处委婉悠扬的琴声传来,显得格外空寂。长书轻叹一声:“真好听。”
夜风轻轻拂动两人衣袂,萧珩微微一笑:“的确不错,不过我更想听你吹笛给我听。”
长书白他一眼:“有什么好听的?那晚还没听够么?”话虽如此,她还是从怀中摸出那支竹笛,拿在手中轻轻摆弄,犹豫片刻,放到唇边。
萧珩听她吹了一会儿,不由笑道:“不是这样的。”说罢,按住她的手指,轻轻用力,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微微屈起,又重新搭在竹笛上,柔声道:“这样就好,再放松一些……手心好像握着个鸡蛋——你再试试看。”
他指尖温热,按住她手指之时,传来的热度令她心跳漏了半拍,长书心猿意马,不由偷眼看他,只见他低垂着眼,神色极为认真,萧珩见她一时没有反映,催促道:“快试试。”长书急忙收摄心神,轻吹起调。
他凝神听了片刻,又摇头道:“还是不对。”
长书微恼,放了竹笛道:“不吹了。”
萧珩笑着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一点都不虚心。”抓住她的手,让她握住竹笛:“你口型不对。”说罢,俯过身来,长指忽然抚上她唇角,轻轻按住她下唇:“下唇别太用力……”
长书瞪着他,脸慢慢红了,故意别过脸去,将他一推,嗔道:“这么难吹,以后都不吹了。”
她这一推正好推在他胸前伤口之上,萧珩低呼一声,埋头捂住胸口,长书推了推他肩膀,赧然道:“很疼么?”
他低笑一声,揽过她肩头,摇了摇头。
长书轻轻靠在他肩上,轻声问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萧珩道:“我想先回青锋谷。”
长书一愣:“你不去百灵岛拿惊鲵剑?”
“……有常九在百灵岛看着,惊鲵剑倒是不急,如今最紧要的,是赶快回青锋谷把百草之事告诉师父和师公。”他低叹一声,又道:“李之仪在北渊宫看破了我和哥哥的打算,看来她和百草比我想象中更难对付,必须早日让师父和师公知道,也好有个防备。”
他沉默片刻,迟疑道:“再说,我总觉得,百草这么多年隐匿在谷里,为的恐怕不只是越王八剑这么简单,真钢剑和断水剑都在藏剑阁里,我得想个办法先拿出来……还有月娘,我出谷之时,总觉得她有些古怪……”
长书问道:“她怎么了?”
萧珩慢慢摇头:“我也说不好,只有尽快回去看看再说。”
长书不语,心下默默盘算。
萧珩轻轻抚摸她的发丝,试探着道:“再过不久,就是清明节了,你……有没有想过回青锋谷去看看林师叔?”
长书没搭话,他心头乱跳,紧张等待着她的回答。
半晌,才听她低声道:“我得先回黎家渡,跟五爷交代一声,我出来这么久了,也该先回去看看他。”
萧珩大喜,顾不得胸口伤势,将她紧紧揉进怀里,笑道:“其实师父和师公,一直都希望你回去……”
长书有些怔忪,良久不说话,他有些不安,握住她肩头,将她微微推开一些,凝视着她双眼,问道:“当日之事,你还在介怀么?”
长书这才微微一笑:“早就没放在心上了。不错,不久之前,我还有些怨你,不过后来想想,若不是你,我恐怕今生也不会走出苍梧山,也不会跟着五爷学习铸剑之术……”她笑了片刻,看他一眼:“不过你可要小心,若我回了青锋谷,下一次的试剑大会,我一定会赢你。”
萧珩大笑:“那可不一定,如果你输给了我,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你什么?”
他只笑而不答,长书看着他面上的欢欣笑意,心中斗志燃起,咬牙道:“那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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