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宁的话夹着蝉鸣一起落到裴醒耳朵儿里,他随即应到,“不是,还没到困的时间。”
他夜里常常失眠,自然就总是睡得晚一些。
陈长宁弯了眉眼。她一笑起来,俩圆鼓鼓的眼睛,在夜里都亮得出奇。她一听他说话,就知道白日里发生的事儿不是她的错觉,俩人之间的关系,真的缓和了些。
她能不高兴嘛。
“那咱们说说话吧,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只要有人在我旁边小声跟我说话,说着说着,我就会困了。”
是以前照顾她的护工姐姐,来疗养院勤工俭学,很温柔,把她照顾的很好。她以前因为生病,总是睡不着,那个姐姐就给她说话,乱七八糟的,毫无逻辑的那种,她迷迷糊糊地,就会犯困了。
这法子她觉得有用,碎碎念她也会。裴醒脑子一抽,竟然破天荒地应允了。
于是陈长宁就开始,吹牛和侃大山,不着边际,裴醒听着听着,竟然真的慢慢意识涣散起来。只差一点儿,快要完全睡着的时候,他好像隐隐约约听见陈长宁在说什么“月亮”,他思绪跟着这两个字,忽然就想起幼时。
接着,裴醒在陈长宁停顿的间隙,冷不丁地来了句,“要是有月亮就好了。”他这话说的飘忽,轻的风扇一吹就散,但还是给陈长宁听到了。
“…………”
——“你很喜欢月亮吗?”她也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惊到上铺的裴醒。
他翻了个身,语气平平。
——“不是,只是忽然想起来了。”
话是这样说,谁不喜欢月亮呢?干干净净地垂在天上,清冷皎洁,配的上世上一切美好。
他这样想着,又不禁思及起从前,那时候家里还是困顿,叶纪棠离了娘家,又和那个男人离了婚。屋漏偏逢连阴雨,她一场重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因为穷,她们就住在一个肮脏的弄堂里,拥挤潮湿,晚上就经常有野猫叫和滴滴答答的水声,他常常睡得不安稳。
总是心生害怕的、难熬的夜晚,窗外的月亮就是他唯一的慰藉。
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随后那道碎花的窗帘被拉开,银白一寸一寸地照进屋里,裴醒一抬眼,就能看见悬在穹顶的那弯明月。
又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然后是女孩儿稚嫩又带着欢喜地,“月亮,看吧。”
裴醒歪着头,眼里是月亮,心里也是月亮。
——“月亮月亮,她大概也是月亮,不过她没那么清冷,总是乖软的。”
他这样想着,最后一丝意识沉下去,满足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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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裴醒也是睡到自然醒,他的身子好像都被陈长宁惯得怠懒了,每次都得舒舒服服地的睡够了,才会睁开眼来。
前两日他睡得轻,曾被赵岚英在门外的大声叫嚷吵醒过。他不是没听见陈长宁的阻止。她不止一次地,拦下了赵岚英的为难,然后赠他个好觉。
她没在他面前提过,自然是不为邀功。她说要好好照顾他,真的不是挂在嘴上而已。
若他当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或许他发现不了她的诸多细心,但如今他换了芯子,很多细微的东西,他一眼就能注意得到。
真奇怪,都叫陈长宁,却是两个极端。
一个温柔到骨子里,一个连细节都是恶毒的。
裴醒掀开身上的薄被,下床的时候看到开了一夜的窗帘,忽然又想到昨晚的月亮。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点儿酸软,这感觉于他来说奇异,是少有的,和“委屈、憎恨”这一类情绪丝毫不沾边的东西。
裴醒出了房间,打算去洗漱,经过主卧,门开了一条缝儿。巧得很,裴醒一瞬就捕捉到从门缝儿里传出来的,隐隐约约的“抚养费”三个字。
他停住了脚步。
“……买一个冰箱,平城卖家电的,逢夏季正打折。虽说这东西大多数人家没有,可楼上林家就有……家里东西一到春夏就放不住,我想冰镇个西瓜都得拐两条街去老巷子的周姥姥家提凉井水,累的我够呛……
“……再给小宁买一身新衣服,今年夏天过去小半儿了,还没给她添置过一根线呢……”
是赵岚英的声音,好像在算计着买什么。裴醒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又抬脚准备离开——
“我刚才还想着,家里没钱,你上哪儿去买个那么贵的冰箱,感情你把主意打到这上头儿了?可是你怎么不想想,那是小醒以后上学的学费啊,你动他学费做什么……”是陈松世,语气颇不认同妻子。
裴醒身影一顿,脑海里突兀地闪进来一件事儿。
”……抚养费是管他吃喝拉撒的,这学费的钱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买家电了,过两年钱贬值了,你花一样的钱都不一定能买到一个冰箱……”
赵岚英大约有些气急败坏,声音较之刚才拔高了点儿,
“……再者说,咱们不也就借用一下,等他上学了,我又不是不给他掏钱供他……”最后这两句,说的格外没底气。
裴醒的眼神冷厉了几分。
他年龄更小些的时候,也是吃着穷苦长大的。后来叶纪棠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求助自己的娘家,母子俩的日子这才稍稍好过些。这些钱,是领叶纪棠走的那个男人留下的,男人不喜裴醒,就让叶纪棠寻个人家收养他。叶纪棠和裴醒之间的母子情浅薄到可笑的地步,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给了陈松世三笔钱,一笔是抚养费,足够养裴醒活到十八岁;另外一笔是学费,是能直接供他上完大学的学费。说是如果有剩余,就送给陈家作感谢,然后叶纪棠自己又额外贴补了好些,那么多钱,只为了陈家能好好养着裴醒到大学毕业。
他知道赵岚英不会还的,因为前世她也是这样的说辞,然后陈松世拗不过妻子,就此默认了。可是后来他的学费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就是他自己去附近餐馆帮忙打工挣来的钱了。他个子生的高,虚报个年龄,因为年代早,平城管童/工管的不严,他这才勉强上的起学。
她根本没继续供他。
欺上瞒下,每次都有不一样的谎言来搪塞裴醒,陈松世后来好像也明白了赵岚英的谋算,但不知何故没再替他争要。
裴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感觉一阵寒气从脚底升起,随后包裹住他。
昨夜才刚被捂热一点儿的一颗心,忽然就一寸一寸地凉了。裴醒心里油然生出令他无比熟悉的愤恨怨怼,还有丝丝缕缕的无奈。
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才勉强抑制住推开门质问赵岚英的冲动。
——说了还没发生的事,要么被戴个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收养他的好心人的高帽,要么被当成异类,人人喊打。
他除了隐忍,别无他法。
正这时,陈长宁刚从洗漱间出来,直接就看到了脸色发白的裴醒。他也抬眼看见了她,陈长宁就习惯性冲他一笑,
“早……”
本以为经过昨天那几遭,能得个好脸的,结果对方只看了她一眼,随后就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肩而过了。
陈长宁嘴里没来得及说完的早安和脸上的笑一起凝固了。
“…………”
——草(一种植物),喜怒无常真的是病。
陈某宁:咱也不知道这小祖宗一大早又发什么疯,咱只知道咱现在很惆怅。
陈长宁双肩无力地塌了下来,歪垂着头,怎么也想不明白,又是哪里出了问题,搞得裴醒对她转变了态度,甚至冷淡得好像刚来陈家那天似的。
但人都是有脾气的,就算她是大人,是性格本来就软的女孩子,但她终究才十八岁,心情成日里随着个十岁孩子的脸色忽上忽下,昨天刚得了个糖,今天又得了个巴掌。
陈长宁不得不承认,这一瞬间她心底深深的无力,以及些许委屈。
陈长宁站在洗漱间门口,听着身后传来的哗哗水声,轻轻地叹了口气。
心里的失落揉吧揉吧,日子还得过啊。
陈长宁回屋冲奶粉去了,她这几天养成了习惯,一顿不喝,就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裴醒等会儿再哄,先喝点儿热奶慰藉一下她可怜的心灵。
陈长宁前脚刚走,裴醒后脚就关掉了水龙头。
他两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池子里水中他的倒影。
那张脸上稚气未脱,额前的发都湿了,冰凉的水勉强浇灭了点儿他心里的怒火,冷静下来以后,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
他迁怒了无辜的人,把情绪当成利刃,刺伤了陈长宁。
可就在昨晚,他还把她比作月亮。
裴醒紧紧地闭上眼,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怎么会不后悔呢,她那一瞬间眼里的怔愣和不知所措,至今还历历在目,让他到现在想起来,各种复杂涌上心头,抑都抑不住。
怒气和懊恼两种情绪团团围绕着他,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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