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四回歌舞升平帝临大婚渔阳鼙鼓祸起北疆
今年的冬天格外凛冽,寒风夹着雪渣子席卷了整个北疆,汉地还好,漠北连着下了数十日大雪,草原上的冬雪积了几尺厚,牛羊马匹冻死了大片。苍茫的草场上,雪大如斗,寒风刺骨,一身着狐裘的鞑靼男子勒马而立,看着冻伤无数的牛羊,沉了眸子,勒紧了缰绳,开口道:“到现在为止,我们损失了多少牲畜?”
洪亮的声音迅速淹没在狂风中,班德尔同样骑在马上,顶着寒风,艰难地回道:“回大汗,据报共冻死羊、牛两万多头,马一万余匹,其中达巴、卫剌、苏哈三部落损失最为惨重,照这样下去,恐怕很多牧民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延丹汗如鹰般的眸子越发的沉了几分,勒了勒了缰绳,挥鞭抽了马肚往汗账的方向走去。到了帐外,延丹汗跳下马,跨入汗账,只见帐内延丹汗长子阿古拉与达巴首领争执不休,旁边还站着劝架的卫剌、苏哈二部首领,以及几位元老大臣。延丹汗抖了抖身上的雪,坐在上方的几案前,沉着脸道:“有何紧要的事,在汗账里吵吵闹闹像什么话?”
达巴汗气愤难平地禀道:“大汗,此次雪灾我部损失最为惨重,粮草本就不够,前日阿古拉还纵容手下劫掠我部,还望大汗主持公道!”
阿古拉气焰嚣张地回道:“我何时劫掠了,不过向你借点粮草,何必如此小气。”
阿古拉将黑的说成白的,气得达巴汗胡子都翘起来了,可延丹汗却罢了罢手,对阿古拉轻斥道:“达巴部受灾严重,即使借粮也该换个部落,下次不可胡闹。”
明明是抢劫,却说成借粮,延丹汗表面训斥阿古拉,实则回护着他,达巴汗有冤无处申,只能强压住怒火。延丹汗本为呼延特部首领,后以武力统一漠北,吞并其它部落,行事自然处处偏袒本部人。当初达巴等部本世居于水草肥美的燕山,却被呼延特人赶走,换成苦寒干旱之地。不仅如此,延丹汗穷兵黩武,大量用兵,对其他部落征收重税,呼延特人也时时欺压他们,牧民可谓苦不堪言。
明知延丹汗处置不公,其他人也不敢有何异议,延丹汗招呼众人坐下,开口问道:“借粮不过权宜之计,这雪一时半会儿只怕停不了,灾情势必扩大,诸位有什么好法子,渡过这次难关?”
年纪稍长的知院乌恩,想了想道:“马还稍好一些,只是牛羊不禁冻,南边气候稍暖些,我们可以让部分牧民南迁,另择草场。”
阿古拉粗着嗓子嚷道:“漠南一半都是齐木耳那小子的地盘,其他的就是些投靠汉人的零散部落,牧民南迁,不正好落入了齐木耳手中去了!”
另一个年轻贵族也跟着附和道:“王子说得对,咱们何必南迁,河西一带离我们近,汉人最擅经营,储粮必少不了,我们只须率数万骑兵,一旦攻下他们,还愁没粮草?”
达巴、卫剌、苏哈三部首领皆面露难色,他们哪里愿意跟着呼延特人卖命,延丹汗扫了一眼众人却不说话。这时,班德尔想了想,禀道:“南下河西确实是个好法子,前几日大明的肃王还遣书修好,想与大汗共谋大事。”
知院乌恩迟疑道:“早年我们已受了大明册封,虽说边境上时有冲突,可表面上还维持得住,若真的挥师南下,只怕就要与他们撕破脸了。”
阿古拉气咻咻道:“早该撕破脸了,我们忍了这么久,难道还要受那些汉人的气!”
班德尔却道:“大明的燕王、肃王兄弟素来与朝廷不和,早就处心积虑的图谋不轨,我们可先与燕王合作,齐攻大明,待燕王攻下京城,我们再螳螂捕雀,趁机入主中原!”
半晌不说话的延丹汗此时却突然开口道:“计策是好,只怕燕王不顶用,若明朝皇帝一击即溃,咱们岂不白忙活了?”
班德尔劝道:“大汗放心,当日在承州时,我见过大明的皇帝,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仅贪财好色,还好大喜功,决计成不了事。而燕王世子却城府极深,有勇有谋,只身潜伏在承州多日竟无人知晓,是个做大事的料。”
延丹汗一直想再次统一蒙古,入主中原,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听班德尔如此说不免心动。加之此次雪灾,若不劫掠汉地,只怕难以度过,他想了想,终是下令道:“整顿兵马,速与燕王联络,一旦敲定日子,就南下攻明。”
蓟州北平:
燕王府东院的存心殿内,接到延丹汗密报的燕王世子喜不自禁,忙往承元殿走去,跨进书房,急道:“父王,好消息!”
书房中央正摆了山河形胜地貌的泥塑模型,五十来岁的燕王站在地图前正与收下几位老将排兵布阵,他听了动静,这才抬起头来:“什么好消息?”
历经岁月蹉跎,燕王已不复当年勇猛,身量也略显老态,声音却依旧透着低沉威严。燕王世子压了压内心的激动,从容禀道:“儿刚收到延丹汗递来的密信,他愿与咱们合力攻打朝廷,由他先在西北攻打河西,我们随之在东北起事。”
燕王听罢却不见喜乐,接过信件,一览而过,反皱了眉头道:“你和老十四擅自联络延丹汗了?”
朱载枥小了声音回道:“是。”顿了顿,又道:“父王,若延丹汗肯助我们一臂之力,咱们从东西两面夹击,必使得朝廷无暇兼顾,届时,大事可成矣!”
燕王沉了声训道:“胡闹!延丹汗狼子野心,若引兵入关,只会引火烧身,太/祖留下的基业怎可断送在我们手里!”
朱载枥心里不服气却不敢辩解,在旁的孙延寿,想了想劝道:“王爷此言差矣。昔日唐高祖借突厥精兵,而平关中,夺得天下,咱们亦可效仿此法,先与延丹汗定立盟约,赂以重货,待平定中原后,再戮力图之。况且,漠南的铁勒部与延丹汗是死对头,怎会干等着他坐大,我们只须利用他们扰乱朝廷,断不至于遗害中原!”
朱载枥也跟着苦苦劝道:“孙先生说得对。父王,如今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机不可失,若此时我们不动手,他日朝廷必会削藩,六哥(朱载橚)已落入了朝廷手里,傅太后怎会放过我们,下一个只怕就轮到咱们燕王府了!”说罢,朱载枥忽而跪地道:“不日后便是皇帝大婚,朝野必会懈怠,儿臣已令薛将军集结兵力,陈兵北平郊外,只要父王一声令下,即可起事,还望父王三思!”
燕王一惊,血气上涌,不可置信地看着朱载枥,其余诸将早与他暗自通气,亦纷纷跪地请命道:“世子爷说得对,臣等恳请王爷下令,一举攻城!”
书房内跪了一片,燕王喟叹一声,看了看急切不已的朱载枥,叹道:“竖子误我也!”语罢终究狠了狠心,沉了脸道:“就依世子所言,联络延丹汗,合力起事!自举旗日起,降燕者,一律加官录用,不降则杀无赦。”
朱载枥欣喜不已,与诸将同声回道:“臣领命!”
京城却是一派喜乐,康嘉九年冬月廿二日,皇帝大婚,这一日紫禁城钟鼓齐鸣,韶乐不绝,前朝后宫都忙得不可开交。司药司这样的地方反而落了清闲,好事的宫人们都偷偷跑出去躲在角落里看热闹,即使看不着,就是听着前朝传来的中和韶乐也是新鲜。这是本朝头一次举行大婚,□□、太宗都是在登基前业已纳妃,立后只行册礼,惟有皇帝年幼才行大婚礼,几十年未见的大典,别说是那些小宫女,就是年长些的也生了几分好奇。
司药司正殿之西的药房里,沐霖却独站在此,左手执书,右手拈了些药材放在鼻间闻了闻,想了想似还是不得要领,正将手中的药放回木架上的簸箕里。这时,慧如走了进来,连连赞道:“果真是天子大婚,前朝三大殿,后朝三大宫全用上了,文武百官、外番使节还有禁军侍卫加起来都好几万人,广场上可谓人山人海,旌旗蔽空。据说从午门一直到英国公府铺了数十里的红地毯,迎亲使官浩浩荡荡地去了,一路上围观的老百姓都把长安街堵得水泄不通,这盛况只怕百年难得一见。”
一连串说了一堆,慧如有些喘不过气,停顿了一下,又叹道:“姑娘不去看,真是可惜了。”沐霖微怔了片刻,笑道:“没什么可惜的,我们刚来,许多东西都不懂,有时间还是多看看医书。”
慧如对医药可是一窍不通,也无心学,她随意择着药材里的残渣,惊讶道:“姑娘,你不会真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吧?我出身不好,自不做什么指望,只盼着再过几年能出宫去,您可不同,皇上心里有你,总会有出头的日子。”
沐霖却淡淡道:“只见新人笑,宫里的女人没什么不同,我同样如此……”
慧如经此提醒,暗自一惊,只怕皇帝真忘了沐霖,帝王恩情薄这是常理,她不免哀叹起来,“要不说皇后的命好,就是这大婚的排场,女人这辈子也知足了,更何况有太后护着,不用顾忌什么,就算皇上不情愿,也奈何不了,哪像姑娘您,须得事事忍让。”
沐霖脸色僵硬了一瞬,执药的手亦停在了半空中,忽冷了脸道:“帝后和睦方是正理,我并未忍让什么,再说皇上与皇后自小一起长大,关系是旁人比不得的。”慧如头一次见沐霖摆脸色,吓得不敢多说,过了一会儿,又见她放缓了语气叹道:“宫里最忌讳谈主子的闲话,小心被人听去了,日后莫要胡说。”
慧如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帝后大婚可容不得下人议论,她又羞又愧道:“下次必不会了。”
这时,前朝那边又传来一阵钟鼓之声,沐霖不禁往窗外望去,高耸的宫墙挡去了视线,只看得见几座巍峨殿宇林立其间,听这声音,怕是奉迎皇后的仪仗已到了宫门外,皇帝当率百官亲往午门迎亲去了……
正如慧如所言,太极殿前的广场上陈列着中和韶乐,太极门内外规规矩矩站立着大小文武百官,以及外番使臣。皇帝身着衮服,带着少数近臣侍卫,如郑王、徐国公、内阁大臣及锦衣卫千户傅元翎、魏启明等从太极殿出发,乘銮驾至太极门外的金水桥处,亲迎皇后。
凤轿已到了午门,从中门入,行至金水桥,礼官赞礼,停下轿子,女官掀开帘子,只见傅衣翎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大红翟衣端坐于内。这时,寿春大长公主扶着傅衣翎下轿,皇帝也该上前从公主手中接过傅衣翎的手,忽而魏启明面色焦急地俯在皇帝耳旁说了什么,皇帝脸色大变,却还是强压住异样,接过傅衣翎的手,帝后二人携手共升络车,文武百官跪地参拜。
络车由太极门入,至太庙、奉先殿行庙见礼,敬告列祖列宗。至傍晚,方礼毕,帝后俱回坤宁宫,由女官为帝后分别更衣后,在东暖阁行合卺礼。一到坤宁宫,皇帝急忙到更衣间,玉溪伺候着皇帝脱下衮服,正要为她换上皮弁服,皇帝却罢罢手,指着常服道:“换上这个。”
玉溪诧异道:“主子不可,行合巹礼应着皮弁服,不能乱了套。”皇帝道:“出了大事,朕须往养心殿走一趟,这合巹礼先放下。”玉溪忙劝道:“吉时快到,皇后还在东暖阁等着您,这么做只怕不妥。”
皇帝见玉溪半天不动,气得拿来衣服,自己胡乱套上,怒道:“有什么不妥,皇后等等又何妨!”玉溪心知劝不住,慌忙为皇帝更衣,好言好语道:“主子莫急,奴婢这就跟您换上。”
宫里到处都透着股喜庆劲儿,皇帝视若无睹地匆忙赶往养心殿,侍卫傅元翎、魏启明紧随皇帝,一路上引起不少宫人诧异。才到养心殿,景萱见了皇帝一惊,忙道:“皇上怎这个时辰来养心殿?”
皇帝跨过殿门槛,边走边道:“朕有要事相禀,母后在哪儿?”景萱忙引皇帝入勤政殿,道:“三爷递来了折子,太后正看着呢。”皇帝掀帘而入,果见傅后还在案头看折子,她不及请安就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呈给傅后道:“母后,这是铁勒齐木耳递来的一份密报,延丹汗正集结骑兵,向肃州方向行军。”
傅后接过密报,一目十行地看完后,脸色也是一变,惊道:“肃州?”顿了顿,又问道:“今日有没有蓟州递来的军报?”
话音方落,只听得李德成匆忙进殿,对傅后禀道:“太后,兵部侍郎杨大人求见。”皇帝急道:“快宣!”
不过片刻,杨惟中身着六梁冠绯色朝服,满头大汗的进来,呈上一道密折,急道:“太后、皇上,燕王杀了北平府大小官吏,起兵反了!”傅后急忙打开军报,皇帝也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四日前。”
皇帝怒道:“怎么现在才收到消息?”
杨惟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了一眼皇帝,禀道:“按路程算今早就能收到,可今日是皇上大婚,朝廷重臣都进宫赴宴去了,各部衙门也没个防备,军报被压在驿站,幸亏那送报的军士知道军情紧急耽搁不得,拦下臣的轿子,这才递了消息。”
杨惟中一身大红朝服还未及换下,可见所言非虚,傅后放下军报,阴沉了脸道:“别拿大婚当借口,衙门何时这等松懈了,张远身为兵部尚书竟毫不知情?”
张远位于杨惟中之上,此时他自不便多言,傅后又道:“立即召英国公、徐国公,还有于孟阳、袁阶等入宫。至于张远,先革职查办,兵部由你暂摄。”
张远本由于孟阳一手提拔,皇帝与杨惟中均不动声色,李德成脸色微变,旋即回道:“奴才这就去。”
一出殿门,李德成招了招手,他底下的吕宝忙凑上去,李德成吩咐道:“快传英国公、徐国公、于阁老,袁大人入宫。”吕宝方答了一声,李德成却又压低声音道:“告诉阁老,张远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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