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八回相见日沐傅解怨情除夕夜帝后衔旧恨
为防宫苑起火,各宫都置了蓄水的大铜缸,每日都须换水,可今年的冬天格外冷,铜缸里的水刚换上不久就结了一层厚冰,到第二日须费大力气方凿得动。天未亮,内侍凿冰的声音就一阵阵传来,慧如也早早起来,蹲在院子角落里蹑手蹑脚地在小炉上熬着药,又烧了些热水,将药碗放在陶盘里温上,端进屋来。
做奴才的比不得那些主子,宫里既有地暖,银炭也从不短缺,手炉、脚炉哪一样不备齐全了。慧如离了火,一进屋竟如冰窖一般,冻得打了个寒噤,她轻手轻脚地往东厢房里走去,掀了门帘,竟见沐霖也下床了。慧如一惊,忙放下药碗,小跑过去,嗔道:“姑娘身子还未大好,起来做什么?”
沐霖自受罚后,大病了一场,如今脸色还有些苍白,她却笑道:“都歇了一天,快过年了,司里正忙,我可不能再偷懒了,省得旁人道论。”
慧如为沐霖打抱不平, “您这病还未好全,就是做奴才的,也得给人喘口气吧,杜大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沐霖穿好衣服,宽慰道:“是我行事鲁莽,杜大人已网开一面了,我们也不能不知个好歹。”
慧如劝阻不住,只好将温着的药递来,沐霖用了药,两人才赶往司药堂。二人照例将厅堂药房打扫一遍,收拾完了,坐堂的医官才来。从辰时起,就陆陆续续有看病抓药的宫人,忙到晌午,才得了些空。可负责采办的太监又来了,每到月末,药材须得新进,几大箱的药材,都要一一分类,安置妥当。
沐霖、慧如忙得脚不沾地,连午膳都未及用,二人正忙着将药材归入药柜,这时,掌药宝芬却跨门进来,将手里的一摞账本啪地一下放在案上,对沐霖道:“沐典药,这是尚食局四司一年来的账目,杜大人刚核对完,你去交给坤宁宫的莲心姑娘。”
宝芬职位本在沐霖之下,但因其资历久,所以傲气十足,沐霖又性子和软,竟不把她放在眼里,使唤起人来倒十分自如。沐霖听到坤宁宫三个字,却是一怔,出了会儿神,宝芬以为她是在摆脸色,皱了眉头哼道:“沐典药不乐意的话,就禀明杜大人,再另择人选。”
这不是明摆着拿秋娘压人,慧如有意争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道:“宝姑娘这是哪里话,杜大人的吩咐我们自然照办,就怕是有人拿了鸡毛当令箭。”
宝芬羞怒不已,正要发作,沐霖却接过帐册,说道:“宝姑娘放心,我这就送过去。”
宝芬这才作罢,临走前,不忘对慧如冷哼一句,“还是沐典药识大体,懂分寸,不像有些人一辈子只能做个下等奴才。”话音方落,就婀娜多姿地转身走了,把慧如气得不轻,骂道:“整天就颐指气使的,就知道欺负咱们。”
沐霖安慰道:“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看了半天热闹的何素萍边写着方子边道:“这个宝芬,仗着和李公公手下的吕宝有几分关系,平日里就有些横,你们二人初来,少不得要吃些闷亏。”
她停下笔,对沐霖又道:“如今皇后娘娘方主事,正是立威的时候,前些日子才查了承运库、尚膳监还有惜薪司的烂账,罚了好些人。这个档口,宝芬自然不愿去坤宁宫触这个霉头,将烫手山芋扔给你,你可要当心些。”
却说宫里多年没个正经主子,周后又一心吃斋念佛不大管事,傅后忙于外朝,也没功夫,虽有景萱帮着料理,可到底不是主子,许多事也管不了,以致底下的奴才欺上瞒下,积攒了许多腌臜事。傅衣翎一主中宫,便雷厉风行,借着战事的由头,精简人员,遣散大量宫人出宫,使得那些滞留在内的宫女得以自行婚配,赢得宫内朝外的一致赞许。紧接着又开始查宫里的旧账,不仅使宫中作奸犯科、贪污受贿的风气收敛了许多,也立了威,在宫里坐稳了位子。
慧如一听还有这道渊源,更是焦急,沐霖却不慌不忙,“何大人治下严谨,应当出不了差错。”慧如急道:“就算尚食局的帐没问题,要是皇后娘娘有意为难,该怎么办?”
有意为难?怕是连见都不愿见了。沐霖苦笑着摇摇头,波澜不惊地收拾好账本,起身前往坤宁宫。
到了坤宁宫,沐霖对执事太监说明来意,倒是没等多久,就见一个着紫衣的十七八女官款款而来,看仪态,倒是十分稳重。沐霖认得,这是傅衣翎身边的丫头,她正待要行礼,对方却忙拉住她,“沐姑娘,莫要折煞我了。”
论等级,莲心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女官,自然在沐霖之上,可她晓得沐霖与傅衣翎关系匪浅,自不敢托大。沐霖深知原委,也未坚持,呈上帐册道:“这是尚食局四司一年来的账目,还请莲姑娘转呈给皇后娘娘。”
莲心却是不接,只意味深长地道:“还是姑娘亲自交给主子的好。”
沐霖一怔,莲心看着她不再多说,却暗有逼迫之意,沐霖只好随着进去。跨入殿门,进了暖阁的西次间,只见北面设了宝座,香几扶手铜炉一应俱全。傅衣翎着蓝底绣金龙襦裙正坐在案前,一手翻书,一手执笔写着什么,神态稳重自如。沐霖不禁暗叹,宫中关系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傅衣翎能在短短数月间站稳脚跟,虽与傅后的鼎力相助脱不了关系,也少不了她本人的手段谋略。
莲心上前为傅衣翎换了杯新茶,并小声提醒道:“主子,沐姑娘来了。”
傅衣翎置若罔闻,只接过瓷杯,小饮了半口,沐霖抿了抿唇,行礼拜道:“奴婢司药司典药沐霖拜见皇后娘娘。”
傅衣翎放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方落下,不辨喜怒,开口道:“平身。”又对莲心使了眼色,令她退下。
沐霖起身,将帐册呈上来道:“这是尚食局的账目,杜大人遣奴婢交给皇后娘娘,烦请娘娘过目。”
傅衣翎并不接,只道:“放这吧。”沐霖脸色微变,却依言放在案前,又退立在堂下。傅衣翎也不说话,只上下打量着她,沐霖愈发得难挨,面上却波澜不惊地道:“皇后娘娘若没有其他的吩咐,那奴婢就告退了。”
这时,傅衣翎方不紧不慢地道:“我竟不知道,定远侯家的千金,做奴才还做得如此顺手。”她斜视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沐霖,又冷笑道:“为了皇上倒是豁出去了,什么委屈都忍得了。”
沐霖脸色一白,她本大病初愈,脸上如今竟毫无血色,她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回道:“是奴婢褔薄,没有当主子的命。”
傅衣翎愈加气恼,只觉得沐霖在怨她阻碍了皇帝与她的良缘,语气愈发地不客气,“你瞒着我,与皇上明珠暗投,闹得满城风雨,又背着我入宫为婢,就怕我阻拦你吧。你以为这样就能与皇上双宿双飞?在这宫里,就是再得皇上宠爱,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永无翻身之地。”
当日她与皇帝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总是损了皇后的面子,沐霖一时哑口无言。她从来都知道傅衣翎并非纯善之辈,若真有心对付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傅衣翎见沐霖默然不语,只当说中了她的心事,心里愈加气愤,起身离了宝座,挑起她的下颔,轻蔑地笑道:“我并非刻薄之人,凭着你我的关系,若你来求我,我也不会吝啬一个嫔妃的名分。”
这些话如针尖一样扎在沐霖的心上,只觉得身子发冷,紧握的双手也忍不住微微发颤,说话的语气却愈发地平静冷淡,“皇后娘娘错爱,奴婢不敢当。”
面对如此逼迫,沐霖仍是面无波澜,傅衣翎的心也渐渐变凉,她缓缓放下手,背过身子,叹道:“你喜欢皇上,我不怪你,就算你真做了什么,我也可以不追究。”
她的声音透着股悲凉无力,“但有些事是命里注定的,你要和皇上好,我不阻拦,只是日后你我就恩断义绝。”
沐霖身子一颤,即是感动又是震惊,还带了一丝愧疚。傅衣翎转身走向宝座,背着她,吩咐道:“你走吧。”沐霖却是不动,过了半晌,方道:“我与皇上是清白的。”
傅衣翎一惊,转过身子,看着沐霖,只听她接着道:“瞒着你我与皇上相识,只是怕你多心,进司药司,也因家父卷入石勇叛乱一事中,我又遭人算计,自知已难以全身而退,才出此下策,以消太后猜忌。”
沐霖直视傅衣翎,目光真挚又夹杂着几分隐晦的挣扎,她叹道:“至于皇上,我从无非分之想。”
傅衣翎心中的猜疑虽未完全消除,却也被眼前的喜悦掩盖,回望沐霖,“我信你。”
方才的剑拔弩张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连日未见的思念,这时,傅衣翎才发现沐霖脸色白得厉害,模样更是清瘦了不少。想到她数月来受的苦,傅衣翎心一痛,走过去拉起沐霖的手,一片冰冷,便忍不住嗔道:“你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告诉我?”
沐霖勉强笑道:“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昨夜受了些凉。”傅衣翎扶沐霖坐在南边的炕上,又吩咐人备些祛寒的姜汤送来,边守着她喝药,边道:“这段日子必受了不少苦,司药司虽说是非少些,可事务繁杂,你身子怕是吃不消。待我与秋娘说一声,将你调到坤宁宫来,日后你我也有个照应。”
沐霖放下药碗,用帕子擦了嘴,迟疑了一阵,方缓缓道:“司药司虽说忙些,好在我跟随师父学了点岐黄之术,待在那也算不忘本。”
傅衣翎脸色稍变,面露不悦,沐霖又将语气放软了几分,却带了一丝祈求之意,“你放心,我定会顾着自己的身子,也会时常来坤宁宫看你。”
傅衣翎这才释怀了些,心里虽是不愿,却也不好勉强,嗔道:“我若不依你,怕是你又得犯什么倔脾气了,只一条,日后遇到什么事,可不许再瞒我。”
沐霖心知傅衣翎外表淡泊冷漠,骨子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如今已是让步了,她哪有不从的道理,对傅衣翎温柔一笑,算是应下。
与傅衣翎和好如初,二人来往也愈加紧密,沐霖从傅衣翎口中也多多少少了解些宫外的形势:沐家不仅安然无恙,沐晟也缕建战功,遏制了肃王向东南的兵锋。燕王的势头依旧强大,李忠的西路军节节败退不说,连东线的徐寿也吃了几回败战,算是勉强守住了兖州。朝廷里陆续有人上书,请英国公傅友德出山,也有不少人闹着巡幸南京,以避兵祸。
在全力对付三藩叛乱时,傅后也时时警惕着其他藩王的动静,不惜以高官厚禄笼络的同时,也以铁腕手段除掉那些有异心者。关押在京的肃王世子朱载橚被处于极刑,与燕王、宁王、肃王有姻亲者也一律受到牵连,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掉了意欲在后方叛乱的楚王、淮南王等,稳定了南方的局势。
至于傅后一直视为眼中钉的襄王,此时,日子过得愈发的艰难。即使发配到了皇陵守孝,傅后也怕有人利用这层身份在京中作乱。种种猜忌监视下,襄王一病不起,并自亲削除封地。
在动荡不安、人人自危中,终于迎来了康嘉十年。
正大年三十,纷纷扬扬的大雪连下了几日,覆盖了紫禁城。新年里,各宫都挂了红灯笼,贴了福字,喜庆的氛围冲淡些战争带来的阴霾。乾清宫正办着除夕宴,在京的亲王世子以及傅家子侄同在出席之列,一派和乐融融。
宴会伊始,便是一阵琴瑟吹笙,可奏乐的琴奴不知是紧张还是如何,竟频频出错,傅后面含隐怒,问道:“怎么回事?”
琴奴吓得忙跪地请罪,“太后饶命,奴才头一回面见天威,一时紧张便失了分寸。”傅后脸色稍缓,却没了兴致,罢罢手,“下去吧。”
琴奴忙叩头谢恩,座下的傅方翎看了眼色,连禀道:“早闻秦王世子琴法绝伦,今日何不弹奏一曲,为太后、皇上助助兴?”
此言一出,余下皆惊,秦王世子朱栽植仍不动声色,他身旁的汉王朱载檐却气得将酒杯重重放下,怒道:“傅二爷说笑了,秦王世子乃宗室皇亲,怎能如同优伶一般取悦于大庭广众之下。”
皇帝也微皱了眉,对傅方翎侮辱宗亲不满,说道:“方翎此言确有些欠妥。”
既然皇帝都站在秦王一边,他人也不敢再提奏乐一事,傅方翎悻悻然坐了下来。傅后却放下酒杯,不悦道:“老话讲‘彩衣娱亲’,秦王世子也是晚辈,为我这个老人家助助兴又有何不可?”
此言暗指皇帝不孝,她闷不吭声。傅后冷笑一声,又对朱栽植问道:“载植,你说呢?”
朱载植双拳紧握,藏在袖子里,面上却温和一笑,起身拜道:“能为太后尽些孝心,实乃微臣之福。”
傅后皮笑肉不笑,瞥了一眼隐忍不发的皇帝,逼问道:“皇帝,你意下如何?”
皇帝依旧不言,气氛愈发的凝重,汉王等宗室子弟不免齐齐担忧着皇帝。到底是一家兄弟,平日里虽不大联系,可骨子里的血缘亲情使他们在面对外姓人侵犯时,变得格外团结起来。
眼见着傅后要发怒,傅衣翎连笑道:“到底是二哥胡闹了。皇上和诸位王爷世子哪一个没孝心,今日宴席上的菜肴全是皇上亲自把关,按着母后的口味来的,这后头的歌舞也是几位王爷世子帮着操办的。弹琴奏曲的,倒也麻烦,还不如先看看歌舞怎么样。”
傅后的脸色这才缓和些,说道:“还是皇后最懂我的心思。琴不琴曲不曲的,不过是个乐子,只要你们有心,就是吃糠咽菜,我也高兴。”傅后罢罢手,吩咐道:“奏乐吧。”
傅衣翎拍了拍手,一个个舞女身姿婀娜的走来,众人虽还心有余悸却都佯装专心观看,气氛渐渐和乐。
待下了晚宴,傅衣翎先送走傅后,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才渐渐敛去,神色略显疲惫。想着宫里有个等自己的人儿,这才又恢复了几分笑意,正转身回坤宁宫,却见张彬迎上来道:“皇后娘娘,皇上请您去一趟。”
傅衣翎心下生疑,却只能依言跟着张彬来到乾清宫,走进隆福堂,见皇帝满脸通红,带着几分醉意斜靠在榻上,她看了一眼傅衣翎,才懒懒地挥手道:“你们先退下,朕与皇后有话说。”
玉溪略有几分担忧,却还是带人退下,皇帝踉踉跄跄地起身,走近傅衣翎,逼问道:“你为何屡次帮朕?”
傅衣翎强压住不适,回道:“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然要顾着您。”
皇帝笑得开怀,“若其他女人这么说,朕还信,你有这么贤良?”
傅衣翎小心应对道:“臣妾知道皇上不放心,可臣妾既然入了宫,就是皇上的人,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皇帝大笑,凑近傅衣翎,逼视着她,“是吗?”傅衣翎微撇过脸,皇帝忽然抱起她,一个天旋地转将人压在榻上,胡乱解着她的衣带,冷笑道:“说得好。大婚上你我还未行周公之礼,今天朕就让你真正成为朕的女人。”
傅衣翎又惊又怒,死命挣扎着,皇帝却失去神智,只凭着本能,撕扯之下,将她的衣衫褪了大半。忽然,却见身下的人失了动静,皇帝本不过想吓唬她,一怒之下不管不顾的胡来,如今她不喊不叫,反而不知怎么办了。本以为傅衣翎该吓得不轻,瞥过脸,却见她冷静得厉害,一双眼睛如利剑般盯着她,冷笑道:“你在怕什么----怕燕王打过来,你皇位不保,又怕我爹威胁你的地位,更怕太后废了你?”
皇帝惊醒过来,只觉得耳旁嗡嗡作响,一把推开衣衫不整的傅衣翎。俄尔,大笑不止,盯着她道:“朕怕,你呢,讨好母后,培植亲信,结党营私,不也在怕?”
傅衣翎惊惧交加,胸口处的雪白起伏不定,又暗恼自己激怒了皇帝,勉强坐起身来,强自镇定地回道:“不管皇上信与不信,臣妾还是那句话,入了宫,臣妾就是皇上的人,自与皇上荣辱与共。”
皇帝酒醒了大半,那句“荣辱与共”提醒了她,又见傅衣翎衣衫半落,冰肌玉骨,雪白圆润的肩头却划过几道红痕,神色却从容如常,她既暗暗惊叹于她的沉着冷静,又轻蔑于她的虚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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