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四回留遗诏皇帝遭毒手围帝京燕王行篡逆
酉正时分,皇帝用膳消食过后,司浴女官便备好热水,由玉溪伺候皇帝沐浴。方沐浴完,皇帝着褚黄软罗单衣,头发微湿,也不及束发,便来了隆福堂。她一进去,就见沐霖正在准备寝具,动作利落地铺了锦被。伊人倩影在宫灯摇曳下,更添了几分迷离,皇帝心中微动,走过去拉起沐霖的手,笑道:“忙了一阵子,快坐下来歇会儿。”
沐霖回过头,就见皇帝脸颊微红,目光清澈,一头青丝如墨,与白日比,少了几分凌厉之气,多了几分女儿态。这样的她,让沐霖多了些亲近之意,便也不推辞,拿了帕子,坐在皇帝身旁,为她擦着头发。皇帝一边安心享受,一边叹道:“这段日子,委屈你了,这些事本不该你来做。”
不知皇帝何意,沐霖笑道:“以前随师父游走四方,平日衣食住行,全由奴婢一手操持,如今只不过伺候皇上起居,并不觉得累。”
沐霖行事利落,身上隐约带股江湖气,时而又不拘礼法,或与她的经历有关,皇帝问道:“你一个女儿家,自小四处奔波,必然历尽艰辛吧?”
“风餐露宿是免不了的,但途中总能遇到些趣事,还有些奇人异士。大明两京十三州奴婢几乎走了个遍,各地风土物产,人情故事,大体都领略了,也算此生无憾了。”
一说起外头的事,沐霖来了兴致,不免多提了几句,皇帝笑叹道:“看来朕这个统御四方的天子,还不如你,除了祭祀狩猎外,这一年到头都拘在紫禁城里,倒是连南京都未去过。”
这话语里有几分苦涩与无奈,自古天子深居九重,自然不宜四处游历,史上凡是好巡幸之君,全落下个劳民伤财的名声,如秦始皇、汉武帝,还有隋炀帝,都不是安分的主,最终闹得国贫民困。沐霖淡笑道:“皇上是圣明之君,体恤百姓疾苦,奴婢不过一小女子,以一己之私欲游山玩水,怎么比得了您。”
沐霖擦干了头发,起身拿了梳子与冠带,立在皇帝身旁仔细为她束发。
听了这番话,皇帝不免眉眼带笑,倒不是喜欢被人吹捧,而是头一次与沐霖这般随性的说说话,令她身心舒畅。她打趣道:“总以为你就会一本正经的说官话,没想到还会奉承人。”
沐霖俏脸微红,她并非有意奉承,而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觉得她确实是个心系天下的好皇帝。皇帝平日衣食住行力行节俭,即使在病中也绝不耽误政事,一有地方上报灾害,下令赈济不说,还立减膳食份例。平日穿的衣物、香袋,用破了也不在意,多是玉溪补补,又接着用。初以为她行事霸道乖张,作风铺张,相处下来,才知许多事都是底下人安排的,皇帝并不知情。
方为皇帝束好发带,秀荷便领着宫女掌灯进来,在榻前的螭纹夔身铜熏香炉里添了新香,又往冰鉴里换了冰块。如今暑热,乾清宫格局一变,不仅打通了隆福堂的隔间,使凉风穿堂而过,又将冬日的暖阁拆除,屋内宽阔通风。皇帝方沐浴,又有沐霖服侍,自然神清气爽,凉风袭来,倒是觉得身子有些发寒。而沐霖忙上忙下,一通下来,额头上不免出了一层薄汗。
皇帝见状,压下身子的不适,忙掏了帕子,为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念叨着:“你先歇会儿,待会儿由玉溪当值。”
因秀荷在旁,对于皇帝的亲昵之举,沐霖更觉不自在,微避开皇帝,行礼回道:“谢皇上体恤。”
皇帝的手一时落在半空,收也不是,伸也不是,只觉一股异香袭来,心口一闷,一口气不上来,脸色骤变,竟是身子发颤,动也动不得。沐霖微抬起头,却见皇帝神色有异,脸上血色全无,不似平常,一时大惊,吓得忙唤道:“皇上!皇上!”
一声声唤下去,皇帝竟丝毫不见反应,只见她面有痛楚之色,半响,忽得吐了一口血水。如此动静,立即引得秀荷注意,皇帝身子本未好利索,如今又见发病,吓得她六神无主,痴痴呆呆地站在那没了反应。还是沐霖先镇定下来,忙吩咐道:“快去请陈大人和杜大人前来。”
秀荷回过神,哎了一声,一边跑去请太医,一边派人去禀告太后。沐霖忙安抚皇帝躺下,又执其左脉,探下来,脉象乍疏乍数,节律不匀,散乱无章,极似解索。中医所言七绝之脉,即釜沸、鱼翔、弹石、解索、屋漏、虾游、雀啄,为五脏俱死之症,皆是死脉,一般发病后,短不过数日,长不过旬月,就会不治而亡。沐霖脸色煞白,手指微颤,又见皇帝嘴角边的残血红中带黑,唇瓣青紫,更是极凶之兆。想来这段时日,皇帝极重调理,饮食起居样样精细,身子虽虚,却无大碍,怎至忽发重疾?
皇帝见沐霖神情凝重,怕她忧心,即使浑身发颤,还笑着安慰道:“只是寻常发病,要不了命。”
还未等陈衡言前来,玉溪便得了消息匆忙进来,一见皇帝神情倦怠地虚躺在榻上,心疼不已,又见沐霖守在榻前,心里不免迁怒于她。抽出腰间的丝帕,为皇帝擦了残留的血迹,半忧半嗔道:“刚才还是好好的,怎又发了病。”
话中的责备一听即知,沐霖羞愧难当,皇帝在她这出了事,于情于理都与她脱不了干系,更何况关乎生死大事,她一时绞痛不已。
皇帝喘着气,在旁忙为沐霖开解道:“朕只是有些胸闷,并无大事,你们无需过忧。”
不过半刻钟,陈衡言和杜秋娘就就分别从太医院和司药司赶来,一番望闻问切后,二人俱是神情大变。沐霖本抱着几分侥幸,如今见二人神态,心愈发地往下沉了。陈衡言不似往常,听脉后即开方用药,秋娘也不言语,过了半响,陈衡言方提笔写下个方子,递给身边的侍从道:“先送给太后过目。”
小内侍接过后,连告退出去。气氛又陷入凝重,好在不久,傅后便赶来了,众人皆附身跪地行礼,她依旧沉静从容地叫余人平身,瞥了一眼陈衡言,才对皇帝道:“皇帝好生歇着,这几日奏折都送到养心殿。”
说罢,便要走,陈衡言立即跟上,倒是皇帝忽然道:“母后不必急着走。”顿了顿,似是累极,微闭了眼吩咐道:“陈太医有话就直说吧。”
傅后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终是抿了抿唇,景萱看了眼色,示意众人退下。待无人后,皇帝才微睁开眼,提着一口气,波澜不惊地说道:“遗诏早拟好了,藏在养性斋的匾额下,朕去后,由吴王登基。”
话音落了,傅后依旧不言,倒是皇帝似笑似叹地道:“母后可以放心了。”
那话里到底有几分怨气。皇帝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份草拟的遗诏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不过,她也知道,即使她不留下这份遗诏,傅后也有手段扶吴王登基。死了便一了百了,她何必要赌一份气,可心里又实在不甘,十年的傀儡天子,她得到了什么?
六岁登基,太常寺与工部便敕修帝陵,她早年也随官员一道参观过,那依山旁水的九凝山,着实是一块风水宝地。尽管她下令一切从简,帝陵依旧建得威严奢华,当日她步入地宫,那里的阴寒之气令她忍不住一抖,皇帝梓宫旁又预留了皇后之位。回想起来,她不禁一笑,生由不得己,死也做不了主。
傅后或不知皇帝的思绪已游离九天之外,她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只是这位子,少不了主人。”
皇帝颇为悲凉道:“这个位子少不了人,母后却可以少得了儿子……”
傅后身子一颤,将眼里的泪硬生生逼了回去,只道:“这几日好生养病,不要多想,余事皆有我。”
皇帝却终究忍不住泪流满面,她疲倦地闭上双眼,不再逼问傅后,心力交瘁地交待道:“先瞒着母亲。”
周后多年的养育之恩,皇帝一直铭记于心,如今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怎忍心,怎不愧疚?傅后无言,却点点头,看着皇帝苍白的脸,悄然离去。
一出来,正迎上赶来的周后,她急问道:“皇上如何了?”
傅后强压住心中恸痛,镇定道:“只是病情反复,没什么大碍。”
周后不疑有他,心下稍安,也不管傅后,就急着进去探望皇帝。傅后也不做停歇,赶往养心殿,立召陈衡言,问道:“上次不是好了,怎又会如此?”
陈衡言小心回道:“上次皇上凭着一股意念强撑着,臣本以为醒后慢慢调理就会痊愈的,那料,如今竟是五脏俱损,呈解索之死脉。”
傅后脸上一沉,怒道:“我不管什么死脉活脉,皇帝是天子,自有祖宗庇佑,她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太医院都得陪葬。”
陈衡言战战兢兢地回道:“臣自当竭力医治。皇上此次病情来得蹊跷,臣疑有人从中作梗,若是能找出病源,就能对症下药了。只是此人手段极为隐秘,臣暗查过皇上所用药食皆无问题,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
傅后早料到如此,只是脸又沉了几分,罢罢手,斥退他后,便诏锦衣卫指挥使郑祥,令其彻查乾清宫近年来一切用度,一一暗查上上下下服侍人,连洒扫的促使丫头都不许放过。而后,又吩咐李德成急诏于孟阳进宫,李德成刚得了令,迈腿离去,傅后却又忽然道:“算了,不必去了。”
李德成不解,却只能照办,告退着出去。景萱知其来龙去脉,见眼下无人,含泪跪下,苦苦劝谏道:“太后,奴婢知您心中不忍,可咱们须早做打算,如今三王之乱还未平息,一旦皇上遭遇不测,若吴王殿下不能顺利登基,只怕先帝留下的江山就保不住了。”
忍了许久的傅后,此时终于憋不住掉下眼泪,她道:“不,我不相信,橖儿还那么小,她不会有事的。”
从不流泪的傅后,此时泪流满面,景萱见状,更是泣不成声,哽咽道:“奴婢也盼着皇上好起来,可世事难料,还请太后以大局为重,做好万全之策。”
傅后冷静下来,最终收了泪,冷峻道:“皇上的病情绝不可泄露,传令下去,皇上圣驾月余前已至南京,拜谒孝陵,吴王登基之事,再议!”
景萱心知傅后表面对皇帝严苛,心里怕是再疼她不过了,怎会轻言弃她。心里暗叹不已,便也不再劝了,只听傅后又道:“皇帝造人毒害,其后必有阴谋,如今京城守备空虚,一旦有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傅后沉了沉眸子,唤了一声来人,李德成又连忙进来,傅后下令道:“立诏九门提督段知尧、羽林卫指挥使李谦、柴国林入宫觐见,并着五城兵马司严加巡警,若无官府度牒,京外者不许入城,京内百姓亦严禁夜行。”
令旨一下,不日,京城警备大增,百姓虽不知何故,也晓得这京城只怕又有大事要发生了,康嘉十年,也并非一个太平之年。
而皇帝的病终不见起色,如今连起榻的力气也无,终日昏昏噩噩。不管是陈衡言、秋娘的明查,还是郑祥的暗访,都一无所获。沐霖因护主不利,被傅后迁怒,差点性命不保,好在有周后求情,总算保得一命,贬入辛者库服役。
傅衣翎也得知了皇帝病情,一时,惊也有,悲也有,怨也有,竟是一股闷气堵在心头。她不曾爱她,却也不忍这人落得个英年早逝、未及冠而没的下场,身为皇后,她不可袖手旁观,遂连日来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照顾她。
皇帝迷迷糊糊中,看见眼前一抹倩影,喃喃念道:“霖儿,霖儿……”
傅衣翎握着帕子的手一滞,不知是悲是喜,只觉涩然。
即使连下几道旨意,敕令加强京城防卫,傅后还觉不安,又亲自手书懿旨,令傅友德回京。可傅友德远在云州,快马加鞭,一去一来,也得耗费一月之久。
康嘉十年七月初八,燕王亲率大军横穿祁山而入,以出其不意从东西两面夹击周行俭,破尧山关,兵临洛京城下。燕军高挂太/祖遗训,以清君侧为号,在城下大呼开门,劝说九门提督段知尧迎燕王入城。如今京城被燕军团团包围,俨然沦为一座孤城,其形势之危机,比起康嘉元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皇帝被傅后毒害身亡的消息亦不胫而走,朝野人心惶惶,不少大臣跪于午门外,求见数月未曾露面的皇帝。
暑气熏蒸,炙热难耐,此时,午门外正跪着几十位大臣,他们都青衫尽湿,汗如雨下,一个个大臣都接连倒地。锦衣卫千户魏启明在一旁守着,喟叹不已,摇摇头,令人将中暑者抬下去。其中一白发苍苍、年近古稀之年的老者跪在最首,只见他摇摇欲坠,大汗淋漓,魏启明忙跑过去,想拉又不敢拉,只得苦苦劝道:“范老先生,您快回去吧,都一天一夜了,皇上月前便去了南京,祭拜孝陵,一时半会回不了京。”
国子监祭酒范孝基咬口不松,“我一日见不着皇上,便一日不起。”
魏启明又急又气,只能任他去了,挥了挥手,令人禀报傅后。内侍迈着碎步,急忙奔往养心殿,禀道:“范大人说了,见不着皇上,就跪死在午门。”
傅后怒火中烧,气道:“他们要死就去死,让李德成备几副上好的棺材,一并抬了去。”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令旨下去,这边还未停歇,那边又有段知尧派人来报,身着甲胄的禁卫军驰往养心殿,单膝跪地禀道:“太后,今日燕王亲临城下,奉太/祖牌位,大呼恳请入宫觐见皇上。”
傅后冷笑一声,“不止这些吧?”
那军士犹豫了一阵,面露怯意道:“还说了除妖后,杀佞臣,清君侧,振朝纲……”
傅后冷哼道:“好一个狼子野心!”又对侍立在一旁的一众内阁大臣道:“余良甫,你去宣旨,好好问问他,既然自诩忠臣,怎还做出如此以下犯上之事?记住,在阵前万不可露了怯意。”
余良甫立即心领神会,拱手领旨道:“臣必不辱使命!”
锦衣卫指挥使郑祥护送余良甫,快马加鞭来到永定城下,一下马车,段知尧便迎上来,拜道:“余大人。”
余良甫颔首,正了正六梁冠,又理了理朝服领子,问道:“燕王动手了没有?”
段知尧回道:“暂时还没有,只是陈兵郊外,时不时前来骚扰一阵。”
余良甫点头道:“好,敌不动,我亦不动。”
段知尧带着余良甫登上城墙,看着城外陈列着千军万马,军容整肃,威风凛凛,气势甚是骇人,燕王着一身战袍,立于马上。余良甫亮着嗓子,大喊道:“燕王殿下,何故入京?太/祖爷定下规矩,藩王若无朝令,不得入京,王爷这是要犯上作乱!”
燕王手持长戟,微眯了眼,打量了来人,回道:“原来是余大人!本王一片赤诚,绝无谋反之心。只是如今朝纲紊乱,奸逆盈朝,圣上数月不朝,恐已为奸人所害,本王受先帝之托,扶保幼主,如今圣上生死不明,本王岂有独享安乐之理!遂愿冒天下之大不韪,领兵入京,只求见皇上一面。”
城下的燕军皆手持刀枪剑戟,齐齐撞击,一时金戈铁甲之声,震得人头晕耳鸣,并大呼道:“求见皇上!求见皇上!求见皇上!”
这阵仗甚是骇人,纵使余良甫历尽半生沉浮,也被震得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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