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的朱大人任五品的郎中职,明经算科出身,分管着河防水利事务。
当夏南边正是洪涝频发,皇帝陛下就想着自京中调拨几个专业人士,让他们赶赴南面治水修堤。工部的主事尚书刘大人、副职侍郎顾大人皆是事务繁忙,这人员初选的事便姑且落到了朱大人头上。
以往任过这差使的升职都快,工部里头便人人向往,朱大人见此也不好徇私,只好请了太学算课的蒋翰林帮忙出了些题用以选人。
现如今杨均泽手中的题便是蒋翰林编纂完成的试题,托了太傅大人带给朱大人。
张太傅原本是想拿下午的经义题来考较夏黎黎,也是一时失手,拿错了纸张,才让这阅读理解题瞬间变作了眼下的水工题。
听着杨均泽将题念出,张太傅倒也没做阻拦,这什么题不要紧,帝姬殿下横竖都是做不出的。
张靖文一把年纪了,原本辞官在家,皇帝几次三番请他回来教导储君,他都推辞不肯。今岁元宵的时候,皇帝夏承德例行公事,照常一邀,张靖文却不知为何忽然应下了,差点惊掉了皇帝陛下的下巴。
人都说,是长乐帝姬太过荒唐,张太傅以社稷为重,看不过眼才回来挑起了帝师的担子。
夏黎黎却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杨均泽也是年初回的京都,这张靖文显然是知情者之一。要她说,教导帝姬是假,看顾杨均泽才是真。
这题目一共有四道,前三题无非都是修堤阔堤的各土方体积题,只有最后一题变断面比之前几题稍难一些,由于堤高与堤底宽都在发生线性变化,难免要用到积分。
夏黎黎看了看张太傅身旁的小仆,他怀中着书,臂弯里还有一筒毫笔,其中两支还未洗过,沾满干涩的墨汁。
夏黎黎也不嫌弃,伸手抽了一只笔。
张靖文没来得及阻拦,目瞪口呆得见夏黎黎舔舔了笔尖。
“你把题再念一遍。”夏黎黎头也不抬得对杨均泽说道。
杨均泽见她这样也有些意外地抬眉,终究没说什么,将题又念了一遍。
夏黎黎听着题目口述,又问了几个词的含义,在纸上写起答案。
夏黎黎在夏家练过一段时间的毛笔字,写的不好,眼下又捧在手上写,那落笔的繁体就十分潦草。好在杨均泽同张靖文都没有留意那字的美丑,只是好奇地盯着她所写的内容。
第一题四万一千六百五十立方尺,合计用工五百九十五工,第二题阔堤九尺,第三题额定二十六点三三立方尺每工,第四题夏黎黎草草列了个定积分式子,停了一会才在这式子后头写上了数额。
每题一行,字数并不多,正好写到墨尽。
夏黎黎把笔和纸递给那小仆,笑眯眯问道:“那先生,我这就走了?”
这是?答出来了?张靖文一脸疑惑地拿起那张纸,瞧了瞧夏黎黎,又瞧了瞧杨均泽。
张靖文不善算学,对着题根本看不出对错,回想夏黎黎不假思索的下笔模样,忽得明白了过来,想必是用乱写糊弄他了。张靖文不由哑然,是他糊涂了,一时没想到还有这招。
杨均泽倒多少能辨出些好坏来,第一第二题他都会解,数值没有错,只是这“立方”两字是何意?后头那个额定二十六点三三立方尺每工中的“点三三”又是什么意思?是指三分之一?
夏黎黎不想在这浪费时间,见张靖文同杨均泽两脸懵逼,索性心一横在杨均泽背上抓了一把。
杨均泽果然吃痛,皱眉低哼一声。
“可是伤口又痛了?”夏黎黎赶紧抓起他腕子假模假样关心道,“不要强撑着了,走吧走吧。”
夏黎黎拉起他就走,杨均泽倒也没挣扎,从善如流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张太傅见两人确实是往学里的医馆方向去了,便也罢了,没再做阻拦,只是低声叹了口气。
“先生,蒋大人还给了答案。”身旁的小仆笨拙地翻了翻书页,后知后觉地从里头抽出一张纸来,“要对一下吗?”
“不用了。”张太傅摆了摆手,将夏黎黎写过答案的题纸递给小仆,“这份题你暂且放好,待我重新隽写了再拿给工部的朱大人罢。”
杨均泽到底不肯就医,夏黎黎也不想勉强,便拉着杨均泽往医馆方向绕了一圈,转道太学西苑,出了阳熹门,上了马车往梨繁书院赶去。
夏黎黎原本不想带他,但又怕他回学里暴露她一个人逃学的事情,只好叫了他一道上车。
马车不小,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到底有些逼仄尴尬。
夏黎黎故作自然地侧头去掀车帘,试图回避杨均泽的目光。
大热天的,街面上人也不多,两侧的铺子都挂上了竹帘避暑。其中一个米铺的帘子掀了掀,走出一名背着大筐的农妇,她顶着大太阳一路小跑转过了街角,进了小巷。
街角的阴凉处趴着两只黄狗,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看人经过一动也不动,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一旁立着个冰碗小摊,摊贩坐后头拿着把扇子呼呼地扇,额上的汗水止不住地淌下来。
夏黎黎也不怕晒,撩着帘子看得津津有味。
“殿下的算学学的不错,往日为何都不曾展露。”上车这么久,杨均泽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夏黎黎听到声音便放下了帘子,她反问:“诗文经义,礼乐骑射我统统不会,君子六艺我便是通其一又能如何?”
“农人识田,推官识律,人之所长怎会无用?”
“你倒是想得开。”夏黎黎笑了笑,不置可否。
杨均泽知道她没听进去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从一旁的几上拿了一块干净的绢帕,又拿茶水沾湿,他想到了另一事:“那殿下适才听到何盛霖的话可是不开心?”
夏黎黎愣了愣才想起何盛霖说她图有身份,连未婚夫池央都看不上她,她心中微微一哂,慢慢道:“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是在想池央吗?”池家一直和沈家交好,原本池央父母想为他下定沈若菱为未婚妻,夏黎黎却横插一脚让陛下赐了婚,池央心中多半不愿,赐婚后未出一个月就南下游学去了。
京中世家勋贵早猜这池家公子是避而不见。如今被这何盛霖当面戳破只怕她心中要难堪。
原主让皇帝赐婚自然便是看上那池央了,夏黎黎想了想这个理由也合情合理,便点了下头。
杨均泽拎着茶壶的手似乎顿了一下,片刻,他才放下壶又抬起手,捉住了夏黎黎的下巴。
“……”夏黎黎抓住他的腕子,“你做什么?”
“舌头。”杨均泽另一只手举起绢帕淡淡道。
夏黎黎方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舔过笔尖,现在舌头估计是沾上了墨汁。她左手摸了摸,在座下的小屉里寻到一枚小银镜,拿在眼前吐舌照了照,果然见舌头上沾着墨。
“这墨怎么……”夏黎黎半句话没说完,就察觉到她下巴上的手指滑了上来,捏住了她的两颊。
杨均泽右手探进来,食指摁着绢帕简单粗暴的在夏黎黎舌上擦拭了两下。
果然男主欠揍不是没有道理的,夏黎黎啊地叫了一声,张嘴就咬住了杨均泽的手。
“你大胆!”夏黎黎放下银镜,齿关合着,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话,“你给我撒开。”
杨均泽还捏着夏黎黎的舌头,倒是一点也不嫌弃:“殿下先松嘴。”
“你先松。”
杨均泽挑眉无声地看着她,夏黎黎想到自己这样咬着他的手,对方好像是没法放开她,这才松了齿关。
杨均泽的目色有些沉,黑漆漆的眼也不知在想什么,夏黎黎握着他的手腕,察觉手底下的皮肉有些绷紧,心里便没由来发怂,生怕他老人家手一抖拔了她的舌头。
舌头被捏住多少有点难受,夏黎黎眼中的水汽应激性地泛上来。杨均泽的指尖在她柔软的舌上动了动,终于抽了出来。
夏黎黎食指与拇指捂着嘴的两侧拿镜子照了照,舌头上的墨迹是没有了,唇瓣却有些红,像吃了辣椒。
一旁的杨均泽则换了块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手指,指头上几个浅白的牙印。
“殿下为何如此惊慌。”杨均泽笑了笑,“往日不都是臣伺候殿下的么。”
夏黎黎听他这样阴阳怪气,不由发毛:“以后不用你了。”
他哪是伺候,分明是想谋杀,这只心思恶毒的龙傲天!
杨均泽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暗影:“ 为何?”
夏黎黎看着他的脸,忽然就想到一个比较严重的事情,原主爱美,她不会……不会对杨均泽动手动脚吧。
“我从前可没有让你替我擦嘴吧?”夏黎黎佯装记不清了,开口试探道。
“臣替殿下擦拭过身子,嘴又为何擦不得。”杨均泽轻轻地笑了声,凑过来,低低说道。
夏黎黎脑中轰得一声炸了,脸上着了火一样,双手抵住他的肩膀:“你胡说。”
这是明明是单女主的升级文怎么可能出现后宫文走向,夏黎黎瞬间凌乱了。
看样子,不仅她本人有些反常以外,对先前的事她也知之甚少,杨均泽心中的迷雾越来越深了。
对着她的脸盯了半晌,他哧得一声笑出来:“开个玩笑罢了,殿下怎么这般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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