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均泽,你……”夏黎黎脸上还残留绯红,一双唇像沾了碾碎的花汁般艳红。
她猛地推开了杨均泽的肩,豁然抬高视线,喝道:“你给我滚下去。”
夏黎黎的声音不小,两旁跟着车架步行的宫人们都听了个清楚,一时面面相觑。
杨均泽凝眸看去,似乎见她眼中闪过一抹水痕。
“停车。”夏黎黎掀了垂帘,朝外喊道。
马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
杨均泽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做停留,从车里下来。
车门毫不留情的合上了。
短短一会工夫,车轮再次吱嘎吱嘎滚动起来。
虽然殿下把人赶下来了,宴宴却不敢怠慢,她接过小宫女递上的厚实大伞,撑开来替杨均泽打着,落后半步恭敬道:“只能幸苦杨公子同我们一起走了。”
“我不需要遮阳。”杨均泽抬眸看了看头顶的伞,冷淡道,“这伞太沉,你不必为我撑着。”
宴宴依言将伞递给了身后的小厮,让他站上来替杨均泽撑伞。
杨均泽没有几次三番劝解人的习惯,见她如此也不再说什么。
这外头自然比不上车里,日头晒得很,京都街道铺得是平整的石板,此时也晒得发烫,鞋底薄些的都直烧脚心。
杨均泽一路走也没有多的话,宴宴只道他是在担心。
她自小伺候夏黎黎,知道这个杨均泽与别人都不同,便也有心与他多说几句:“杨公子莫要忧心,殿下生气也是一时的,过会气消了,自然也就记起公子的好了。”
杨均泽点了点头。
“哎,其实殿下从前也没有这么暴躁易怒。”宴宴悄悄看了眼一旁行进着的马车,压低了声音对杨均泽道,“只这一年来变了不少。”
这事杨均泽自然知道,姚相姚叙林同他说过,长乐帝姬往昔也不喜骑射读书,常常发呆出神,性子冷情又矜傲。国寺的和尚测她天命贵极,叮嘱皇帝,说她十五岁前不可出宫,十八岁之前不可出京。
皇帝夏承德也确实听取了他的话,也一直是这样去做的。却没想到去岁解了禁,去国寺祈完福回来帝姬她就性情大变,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可那寻尘和尚偏偏说无碍。众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奇怪归奇怪,皇帝陛下并不在意,慢慢的这事便也没人提了。
只有一些看着殿下长大的老臣心中失望,辞官的辞官,外放的外放,就连首辅葛中平都托病回了家修养,朝堂之上贵妃一党的声音渐起,尤其是那宠臣金若直,若不是有姚相弹压着,恐怕贵妃党的势力越发坐大,长乐帝姬屁股脚底下的储君位置也更要动摇几分了。
宴宴这样耐心同杨均泽解释,他便也客气回道:“我知道了。”
看来夏黎黎这人确实比他想象的要难以捉摸一些,杨均泽走在这热气滚浪的道上心中渐渐平静,姚叙林说的不错,暂时不要同她冲突为上。
皇帝夏承德说过,待三年后夏黎黎年满十八,便要让她与池央成婚,届时再将帝位传给她。
三年,还有三年,他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杨均泽目视前方心中想道。
车外杨均泽的一番所思所想,夏黎黎却都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正靠在车厢上葛优躺。
柔软的窄塌上铺着洁白光滑的狐狸皮毛,上头摆着好几盘果子点心,夏黎黎把话本子丢到一旁,捡了两颗银霜糖丝蜜果,一边啃一边回想自己刚刚的表现。
如果说满分是五分的话,那她适才的蛮横冷酷应该能打到四点五分,剩下的零点五分扣就扣在她确实有被杨均泽的试探戏弄吓到,差点就怂了。
但不管怎样,目前人是下去了,夏黎黎还落得自由,省的和他在这马车里头大眼瞪小眼。
夏黎黎心中满意,便又再度躺下,拿脸蹭了蹭柔软的皮毛。总之外头热是热了点,但龙傲天身强体壮,这路途又不远,稍微晒一晒应该也不打紧。
帝姬殿下的车驾都比常人华贵许多,南川郡主夏灯也有一辆差不多形制的马车,还是长乐帝姬送的。夏灯倒是想用,可这车架逾矩,安平郡王时常拦着,便也不常驶上街。
当然,华贵是一回事,舒服抗震又是另一个优点了,夏黎黎侧身蜷着,才躺了一会就开始迷迷糊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香风穿过风帘钻进马车里头,夏黎黎吸了吸鼻子,醒了。
她掀了帘子问外头:“到哪了?”
“殿下。”宴宴赶忙走上来,“前头是栢银居,听说是京中有名的调香铺子,过了那个转角再行一段就到梨繁戏院了呢。”
“原来是柏银居。”夏黎黎往前看去,就见一双层的小楼矗立前方,那香味便是从里头传来的,“确实很香。”夏黎黎看到那铺子门口立着牌子,写着今日出售的几种香。
夏黎黎视线收回,想要放下帘子,却恰与杨均泽的目光对上。
他眉头拧着似乎不太舒服,抬袖掩了掩鼻子。要说光是这纯粹的香味儿倒也罢了,并不难受,只是他闻到了香气里头陈血的气味,有些腥臭,似乎还有什么动物的油脂、皮肉与焦骨的气味。这些纷杂的味道与香味混合就形成了一股古怪之极的味道,刺激神经。
夏黎黎倒是没有嗅到,只是见杨均泽皱着眉头便想到了他那灵敏的鼻子。在这种香气扑鼻的环境里头约莫不好受,夏黎黎便扬声叫众人快些行路。
柏银居内一名仆役替贵人撩开了帘子出来,又恭恭敬敬的送了贵人上车。
这门口的路宽敞,可让三驾普通的青盖马车并行而过。透过贵人车马与随行侍从们的间隙,那仆役看到夏黎黎的车驾从旁经过。
“嚯。”那仆役低呼了一声,“那是哪家的贵人出门,这等精致的车马。”
这趟出行夏黎黎本来也是低调为上,便没有多带人,就带了两个宫女与四个随从,排场说大不大,只是那辆马车却打眼,难免引人注目。
“嘘。”那客人的仆从回头看了看,又立刻转回眼来。
他家主子已经上了车了,他便也不介意与这铺子的人短短说上几句:“你瞧那制式,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可不敢随意议论呦。”
那铺子的仆役点了点头,又将视线投去。其实对于他来说,那车马那倒是其次,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他家的香料可不是其他铺子的那等粗制滥造,他们铺子的香可当得是这京都城中头一份。
这买的香自不必说,为防冲了贵人们的鼻子,店内摆设更是百般用心。不外置浓香,不存气味相冲的香,可现如今怎的还有人掩鼻而过?这可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等面前的贵人车架走了,他又朝着帝姬一行的方向多看了两眼,这才转身进门,准备和后堂的人说说这奇怪的事。
这头,夏黎黎的车驾到了戏院门口,门口守着的两个门人认出了宴宴,其中一个赶忙跑进里头去叫人,另一个则迎了上来。
余书琅其实也早早地等着了,这会听人来传,连忙起身往外。
“殿下你可算是来了。”那余书琅长得确实俊美,一副斯文秀气的模样,见到夏黎黎直往她身上靠。
夏黎黎吓得退了两步,扶助他的臂膀,道:“先进去,先进去。”
杨均泽在旁冷眼瞧着,也没开口,只默然跟了进去。
“殿下你可都好久没来了。”余书琅一边走一边反握住夏黎黎的手,“可是定了亲就忘了奴了。”
这话可没法答,夏黎黎干干的笑,只道:“你不是说排了新戏等我吗?戏呢?”
时下演绎故事的形式不多,除了话本子就只能看看戏了。京中人不少达官贵人都喜欢看戏。长乐帝姬自然也喜欢得不得了,这看戏看戏,一来二去,竟还玩起了戏子,夏黎黎对此有些汗颜。
还好那余书琅对新戏也比较上心,听到她提这事,献宝一样讲了起来。
几人上了楼,余书琅将她领进那间视线最好的隔间,说是早都准备好了,现在就能演。
夏黎黎问了问知道这戏不长,就让他下楼去准备了。
夏黎黎记得那未来的谋臣虞舟渔的阿姊虞奈一直替余书琅伴奏,便想着一会演完了正好叫人上来,就说她胡琴拉的不错,先赏赐一波,再慢慢地拉近关系,甚至接近虞舟渔,刷爆好感。
反正虞家家徒四壁,她上去就扶波贫,还怕那好感度不上升吗。
夏黎黎耐着心将戏听完了,没听出味道来,倒是点心茶水吃了一肚子。
在热闹的收尾喝彩声中夏黎黎终于将人叫了上来,一问那拉胡琴的才发现今日不是虞奈。
“她去哪了?我记得往日都是她吧。”夏黎黎问道。
“她今日请了假了。”余书琅想了想道。
“听说她还有个卖花的营生,和她隔壁的小姑娘一起的,每月逢三的日子是她去城郊采花,逢七则是那姑娘去。只不过……”讲到这里余书琅顿了顿,皱起了眉头,“只不过那姑娘前段时间失踪了,虞奈只好一个人揽下了,今日可不就是逢七吗?应该是去郊外了。”
“采花……”夏黎黎有些心惊,她记得这虞奈是有个采花的营生,采的花主要是卖给药铺和香料铺子。
而虞奈也正是失踪在某日采花的途中,不会,不会就是今日吧?
“哎,贵人有所不知。”一旁有个弹三弦老头叹道:“她一直和她弟弟相依为命,也不敢出嫁,如今硬生生拖到十九岁,也是苦命啊。”
那老头还想再说,夏黎黎却忽地站起了身:“她家在哪?城郊采花……可有人知道具体的方位?”
杨均泽原也坐着,见她忽然起身,便抬了头看她。
另一头,张太傅才散了课回了一趟教舍,他将白日里工部的那份试题抄了抄,带了回去。
张家的府邸和朱家的紧挨着,张太傅回府的时候便顺带去了下隔壁朱大人府上。
那朱见思与他政见相左,两家虽然住的近,其实关系一般。
入了府,两人一番商业互吹,客套两下便也算了。
只是张太傅的小仆拿试题出来的时候一时失手,将夏黎黎写过的那份也带了出来。这些废纸一直归这小仆处理,他一般见这种空白多的纸就会留下来,卖给一些穷书生,也好赚点小钱。
见东西掉出来,那小仆连忙去捡,张太傅还没说些家仆不懂规矩请见谅的话,就见朱见思将纸拿了过来,奇道:“这是谁人所写?”
“是长乐殿下写的。”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张太傅如实道。
“哦?”朱见思轻轻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笑了笑,“张大人可否将这纸一道送与我?”
张太傅奇怪:“可是有什么不对?”
朱见思摇了摇头,张靖文也没多想,两人又是一番客套,不多时张靖文便起身告辞了。
他前脚刚走,朱见思也立马从后门出了府,未出半个时辰,这张夏黎黎答过的题纸连同答案一起出现在了首辅葛中平的书桌上。
“这是她答的?”原本应该卧病在床的人立在几案边,俯身去瞧那几行字,只看了片刻他笑了笑,道,“字还是这么丑。”
“我早说过,殿下的天资其实不差,只是长久以来钻了牛角尖了。”朱见思说道。
“任凭是谁知道了那事恐怕也难心平。”葛中平哼笑了声,“姚叙林竟然还拉了他张靖文过去,就凭了那传言中的血脉?他张靖文竟然也信?”
朝堂之上人人都知道首辅葛中平同副相姚叙林不和。
葛中平自己心中也清楚,若是让那姚叙林将遗落在外的皇子扶上位,别说是贵妃背后的内阁宠臣——尚书仆射金若直,便是他也要遭难。
自从知道了那遗失血脉的存在,葛中平已经称病许久了,他盯着那份试题心中想道,也许是时候回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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