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二的‘喜欢’,对我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从空旷轨道灌来的风,安静至极。长风卷起樱色花瓣在半空中打转,纷纷扬扬,落进眼底,又显出几分无声的热闹。
女生的话音,如同无痕的风一般轻,转瞬消逝。
仿佛有谁的心跳,空悬片刻,又重重落下。
圈住后背的手臂稍微僵了一下,缓慢地松开力道,柳莲二放开手,后退了一步,望着仍然低着头、注视着樱花打转的绪方唯,眼里闪过许多无人知晓的复杂情绪,最后,少年只是克制地阖上眼眸。
“是网球部吗?”
“什么?”绪方唯一怔。
但柳莲二心中已有答案,只是在跟她求证。
“那次你跑出图书馆,是因为发现了我对你的限制吗?”
“是。”
“看丸井的比赛呢?”
“也是。”
“所以你会答应给赤也补课。”
“……嗯。”
那些细微却有迹可循的线索、违和的地方、笔记本上标注的异常,一切都在少年的脑海里分解又排列,剥茧抽丝,逐渐拼凑成通往真相的道路。
柳莲二稍微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问。
“精市……”
少年稍微皱起眉头,从已知条件看来,不论绪方唯愿不愿意,在仿佛被命运框定的场景里,都必须跟他们相处——但,仔细回想起来,幸村精市几乎没有跟绪方唯接触,除了那次让她帮切原赤也补课。他们仅仅见过一面。
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心间掠过,绪方唯诚实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
在少年看来,女生一直平静的表情,唯独这一刻终于有所变化,从她稍微浮现波澜的神色中,柳莲二敏锐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不是重点。
暮色中有风拂过。
绪方唯已经做好足够准备,被热衷于数据的少年追问到底,然而短暂的沉默之后,最终落在风里的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那个时候,”柳莲二轻声问,“你很害怕吧?”
“……”
绪方唯怔住。
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硌在身上,让她有些不舒服,又有点疼。
可是柳莲二早就放开了她,而且在莲二面前,她分明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她从自己身上找不到疼异样感的来源,于是抬头想要看向对方。
一只手抵着她的额头,阻挡了她仰起脸的动作。
昏黄的路灯亮起,修长的手指在眼睫下投落一片阴影,光影的界限仿佛忽然被区分,绪方唯的视线里依旧只能看到地面的影子、簌簌落下的樱花。
而柳莲二独自站在那片光里。
“抱歉,”他说,“再等两分钟。”
“诶?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莲二的声音依旧很平淡,让人分辨不出其中隐藏的情绪,而这也不是绪方唯所擅长的,她听到少年轻描淡写的像是在陈述数据,那些词句似乎没有掺杂任何私人感情,他解释说,“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表情。”
绪方唯的思维忽然混乱了一瞬。
电车的鸣声沿着轨道,一程一程的在耳边放大,经过田野、波光粼粼的海面、安宁的村落,再次抵达这一站,她想起被重置的时间里,自己心血来潮的做法。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异常现象,所以才……”绪方唯怔怔地低着头,回想起刚才那一幕,脑海里极快地掠过当时柳莲二模糊的神色,她一时失语,不知该如何继续辩解。
“……”
她迷茫地问,“我做错了吗?”
“没有。”
柳莲二这样回答了她,可是绪方唯心里的愧疚感忽然冒了个头,一发不可收拾。
“我太冲动了,明明可以换一种方式解释的。”
“……”
“我不该把你也卷进混乱的时间里。”
“……”
“对不起,莲二。”
抵在女生额头上的指尖,轻微地动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痒意。
柳莲二望着绪方唯迷茫的神色,竟然一时心软。
她的天真如同利刃,不经意间处处伤人,哪怕是此刻,她感到愧疚的依旧不是践踏了谁的心意,而是难过于让他分享她的厄运。
绪方唯的善良里,混杂着一些她自己也无法察觉的残忍。
可他心中仍有一腔唯独与她有关的、隐秘的柔软。
“不是你的错。”
柳莲二移开落在她额角的手,那些永无止息的风与樱花共舞,零星的花瓣飘洒在女生的肩头,又被少年温柔的拂去,他伸手拿起其中一片固执不肯离去的花瓣。
“到目前为止,你已经做得很好。”
“真的吗?”
“当然。”
“可是,说实话……”绪方唯眨了眨眼睛,“莲二刚刚问我有没有害怕,我其实有想过,干脆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少年温和地问,“然后呢?”
“这不是很懦弱吗?还有点奇怪,一般人不会这样想的吧。”
“可你没有选择逃避。”
“因为我不能这样躲进别人的人生里,这对谁都不公平。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晚风中轻轻舒了一口气,“我什么也做不到。”
从醒来至今,一切都没有变化。
时间和规则依旧限制着她,她也没有改变谁的心意。
“不是这样计算的。”
柳莲二轻声反驳。
“你已经非常努力面对,而且,做的足够好了。”少年的声音在暮色里清晰而温柔,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也保护了自己。”
“……”
真的吗?
绪方唯恍惚地抬起头,她终于对上莲二的视线。
月色洒在少年的眉目间,没有半点异样。
——那你呢?
耳畔仿佛划过谁的质问声,绪方唯凝视着少年平和的神色,他依旧是那副淡漠到有些出尘的模样,那双微微阖上的眼眸似乎完美隐藏了一切。
从始至终,她只从那个意外的拥抱中感受到了属于柳莲二的情绪。
再然后,莲二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拂去肩上落花一般,轻描淡写的几乎无法被人感受。
——我是否伤害到你了呢?
在她几乎忍耐不住好奇,即将问出口的前一刻,柳莲二打断了她。
“就算是这种情况下,你也从来没有责怪过任何人……不管是对丸井还是赤也,你都很有耐心。”
“嗯?可是……”
女生似乎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话锋一转,又为什么将这些不值一提的事情说得那么郑重。
“绪方唯,你比你自己预想中的更加温柔,也更厉害。”少年的目光凝视过来,潜藏着许多无法言明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住了她的困惑。
“不要现在就灰心。”他仿佛预见了关于她未来的迷途,却依旧笃定地结论,“有些事情,或许可以在今时今日困住你,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拥有更强大、可以突破困境的力量。”
那是他长久的凝视与观察。
是布满数字与概率的笔记本上,最隐蔽的数据。
有什么酸涩的感觉,从心尖开始蔓延。
树影幢幢,花瓣无声地飞舞。
绪方唯轻声地应了一声,虽然她此刻还不能理解柳莲二为什么会这样结论,但心底翻涌的迷茫情绪似乎被安抚下来。
话已至此,似乎已经不必多说,柳莲二顿了一下,想到既然她已经知悉两个人回家并不顺路,此刻应该礼貌地跟她道别才对。
可是……
少年罕见地违背了最优解,他开口说:
“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这个“送”字让绪方唯怔了一下,她点了点头,回头望莲二清风明月般、恍若不沾人间烟火的眉眼,既让她觉得熟悉,又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
走出僻静的阶梯,城市的街头,五光十色的霓虹彩灯在夜色中闪耀,汽车的灯间或从身上晃过,朝远方疾驰。
这是他们已经一同走过很多次的道路,但这一次,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在最后的分岔路口,远处的汽笛声此起彼伏。
绪方唯习惯性地停下脚步,要跟柳莲二道别,忽然听见他说。
“其实我回家坐这一趟车。”
绪方唯抬头望去,马路对面的站牌有一辆公交车停下,又往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她恍然间想到,原来她跟柳莲二回家的方向不仅仅是“不顺路”的程度。
“以后也会坐着一趟车。”柳莲二接着说。
月色的清辉洒落,在少年清朗的眉目间平添一丝温柔与缱绻。
绪方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们以后不顺路了吗?”
“嗯。”柳莲二淡淡地回答,“我们以后都不会顺路了。”
绪方唯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而少年没有介意她的沉默,也并不介意她此刻在某种程度上、近乎无动于衷的冷漠,他低下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女生。
“小唯。”
“怎么了,莲二?”
车流在马路上交织,灯光被连成断断续续的一串,在飞驰的道路上不停闪烁,流转的光影在身上飞掠而过。
城市热闹的夜景,像是遥远的彼方。
月光洒落的这个分岔路口,他最后一次放任自己凝视过去。
数据可以解析她身上的谜题,却无法解析他的心意。
假若命运是一盘被谁操纵的棋局,在异常的前提下,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好奇、心动、喜欢……
在这盘棋局下,已经没有人追究是否真实存在过这些词汇,以及它们背后所代表的每一次心跳。但是,它们切实地出现过。
——可绪方唯会在意吗?
柳莲二清楚答案,所以他将一切都压制在微阖的目光中,平静地与她道别。
“我先走了。”
他克制地收回视线,十分认真地说:
“希望这条路上没有我之后,你可以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月亮高悬在夜空。
少年的身影从冷清的夜色中离开,挺拔的身姿逐渐融入车水马龙的城市夜景,肩上偶尔落下街边霓虹灯牌的鲜妍色彩,分明是平常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但绪方唯忽然感到一丝奇异的痛楚。
寂寥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但那抹痛楚却渐渐地凝聚在某处。
绪方唯伸手,抵着心脏的位置。
她有些茫然地垂下视线,她想问,是你在痛吗。
前几天下过雨,枝头的樱花被打碎成七零八落的模样,暮春时分,虽然还在热烈地盛开,但枝丫上已经没有新芽。
柳莲二沿着小巷,缓步往前走。
有风吹过,樱花纷纷扬扬地在灯影里打转,伫立在道路边昏黄的灯光仿佛也在摇曳,柳莲二在花影繁杂的树下停住脚步,他摊开手,掌心上静静地躺着一片樱色花瓣。
是落在女生肩头,被他摘下的那一片樱花。
不知不觉,竟然一直握在手中。
春天快过去了。
路边的樱树抽枝发芽又在风中凋零,寂静却热烈地过完了一生,少年独自站在夜樱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低头,轻而克制地落下一个吻。
一阵清风,穿过月色,掠起枝头的樱花洋洋洒洒,又卷走少年掌心的花瓣。
半晌后,柳莲二回头望去,那些樱色的花瓣在长风中热烈飞舞,而其中某片樱花承载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吻,寂寥地消逝于风中。
他想到,春天快过去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春天,只可惜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就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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