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产业大致分为食点、茶馆,衣料布匹,以及胭脂水粉、金银阁楼,其中衣料布匹和金银楼阁是周家主要进账来源,这两处也是最耗费心思所在。
以衣料布匹为例,周家商行中售卖的布匹除周家作坊中产出的花锦外,其他丝织绫罗等每一种面料都是从各州府寻来的,要与这些布商做买卖,除开要了解各布料出产的产地和来源外,更得知其价格,寻求有信誉的商家互通买卖,而若要长久互通,除开彼此意向,交情也是其中之一。
“绫、罗、绸、缎、绢、纱、棉、布依次,价格也各有不同,以罗为例,如今府中铺子里售的罗产自泰州,打从刘家作坊和原家进的,有直罗、横罗、花罗和素罗,质地紧密结实,纱孔透凉,做成的衣裳舒适、凉爽,立夏后,铺子里售卖的几乎都是这。再说那绫,也是薄薄软软的,纹路斜纹,也有好几种绫,能做成四季衣裳,而余下的布料有数十种之多,每一种又有许多的细分,产地和来源。”
“咱们做买卖的,货物足,引的人就多,只每个州府也有不同,咱们府城里的娘子们更欣赏绫、罗,但在乡下、别的州府便不是,这得靠掌柜和主子定主意采买。”
总结来说,拿主意的得知道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才能知道他们喜欢的、欣赏的,掌柜只用守着一家铺子,知道一处便足够,但东家却不能。
“少夫人你不仅得知道咱们周家各地铺子的货物品目,进账、买卖情形,这些与周家往来的商家,没有往来的商家,各地新出的布料等都得了解,当然,以维持好与各往来商家的关系为重。”
阮嬷嬷指了指早前被小子们抬进房中匣子,七八个匣子装得满满的,放在一处,比那半人高的青瓷儿牡丹花瓶矮不了多少。
阮嬷嬷告诉喜春:“这些匣子里装的便是账本,各家铺子的进货品种以及各家的情况。”
死记硬背是喜春的强项,这点她性子温顺不爱提,但心头也不是没有自傲的。
顺着阮嬷嬷手指看去,目之所及,喜春粉白的脸上都不由怔了怔,她本昨夜便未睡好,一夜里做尽了噩梦,最后更是被吓醒了,骤然见到这一箱箱的薄册,只觉得眼前一黑。
“少夫人...”阮嬷嬷带着担忧。
喜春强撑着,咬牙认真:“阮嬷嬷,我没事,我一定好好学的。”
阮嬷嬷只得点头:“事急从权,大爷已经不在了,少夫人必须尽快学通掌事,以安定铺子上诸位掌柜与各商家的心,出面稳定局面,不至于叫因为此事叫周家从此败落下来。”
“这些日子,老奴会督促少夫人的,为求少夫人端正态度,把所有心思都放上头,老奴也不得不狠心了。”
阮嬷嬷说着,叫丫头送了样物事进来。
那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把戒尺。
戒尺静静躺在红色的绸缎上,用托盘托着,显得格外端庄肃穆。而戒尺,其实在所有有读书人的家中都是不陌生的。
宁家也不例外。
身为姑娘家,宁家对喜春兄妹几个的要求不一样,对女儿家的闺女,只需要认几个字,能读能写就罢,身为男儿家,则要通读背诵,理解其义,作诗作词样样精通,喜春幼时,没少见她爹宁秀才拿着一柄戒尺站在几位兄长背后,把几位兄长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可以说,这一柄戒尺是不知多少学子头上的噩梦。
喜春有些难以置信:“...”
*
这几日,周府上下莫名觉得府上气氛紧张起来,尤其是在正院周边伺候的丫头们,时常能听到这种对话。
“香绢出自何地?”
“大晋平州,以魏家出的香绢最为有名,上等可采选入宫廷。”
“花者为绫,素者?”
“为绢。”
“红珠自哪里而来?”
“关外。”
阮嬷嬷对喜春能把种类的产地和来源回答正确十分满意,接下来就到记这些种类下的细分了,与种类不同,周家商行货物太多,细分下来的小种类更是如繁星一般,便是一个布料下也有好几种,这可不止要背,还得记。
而记的法子便是一字不漏的写下来。一日抄上一次,背上一次,最后由阮嬷嬷来查验。
女子天性柔弱,以周家所涉猎的营生,要抄要背实在辛苦。
喜春不是那等廋弱的女子,但连着劳累下来,整个人廋了一圈儿,巧云两个心疼主子,每日汤水不断送入房中,但喜春喝不下。
房中几不可闻,除了浅淡的芬香,便只沙沙的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先动笔的声音十分平稳,其后这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喜春握着手腕,只觉得太累了。
这些薄册像是无休止一般,不知比她曾幼时读过的、记过的书要难上多少的。这难并非是薄册上记载的能比上那些咬文嚼字的书,这些薄册账册记录清晰,无论是铺子的进货品种以及各家的情况,家中大概情形,喜好,都记得十分清楚,品种细分有足足两个匣子,喜春要一本一本的抄录,记在心中,甚至说起来时要如数家珍,可比读书认字难多了。
越是简单,便越难坚持。
她忍不住有些灰心。手腕处更是阵阵疼痛传来,蓦然叫喜春忍不住委屈,眼眶中晶莹不住滑落,打湿了纸页。
她成了城中最有钱的人,但她的日子除了背、写、读,并没有任何一掷千金的有钱人行为,过得还不如人家走马逗蛐、养得膀大腰圆的老爷们呢。
软软的巴掌拍在肩上,伴随着脆脆的奶声:“嫂嫂不哭哦,辰辰给呼呼。”
喜春蓦然抬眼。
腿边儿,是她的小叔子们一字排开。
喜春抄书用的书桌并非往日的高桌,而是特意寻来的矮桌,身下是软垫儿,她坐在软垫儿上,比最小的周辰高不了多少,一伸手就能把这小娃揽入怀里。
“你们怎的来了?”因喜春喜静,这会儿房中并无人伺候,忙擦了擦眼泪。
周嘉答道:“是我们听说嫂嫂近日很是辛苦,便带着弟弟们来看看嫂嫂。”他刚说完,二郎周泽便问起来,“嫂嫂,你怎么哭了?你也想大哥了吗?”
喜春没答,她与周秉从未见过,若说想便是虚伪了些,但她素日有提笔写字儿的习性,每每抬头用的也是周秉的名讳,就好似他还在世,而他们在用书信交流那般。
这些却是不好讲出口的,喜春看着眼前三张小脸,忍不住把他们拥入怀中:“是你们想大哥了吗,你们想他,其实他也一直在想你们的。”
“大哥也想我们吗?”二郎三郎小脸顿时笑开了,只大郎周嘉小脸如常,抿着小嘴儿不吭声。
他已经懂事了,知道死了的意思。
大哥没了,以后他们就跟嫂嫂相依为命了。
喜春入府的日子不短了,与周嘉兄弟几个也见过数回,但要单独相处这还是头一回,怕他们在揪着大哥的事不放,她只得转了话,问他们上回成亲时,为何看到她就跑。
小的两个已经记不得了。好一会,周嘉才开腔:“下人们都说大哥没了,有那等恶嫂嫂就不喜欢我们兄弟。”他们怕喜春也是恶嫂嫂。
喜春没料其中还有这样缘由,一时又气又怒,也不知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竟在几个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喜春在他们肩上拍了拍:“这些人都不安好心的,你们这样体贴懂事,嫂嫂喜欢你们都来不及,哪里会不喜的。”
周嘉闻言抿着嘴儿笑,二郎三郎两个学着他也笑起来。
“嫂嫂,这个给你。”
喜春便见周嘉从怀中掏出一支笔递给她。
喜春接过,入手便是细微的痕迹,并非是新笔,笔尖儿柔软,是书铺里卖的最便宜的笔,柔软圆润,写出的字体丰满,适合写大字,也有用来给小孩练笔耍,不图写好,并非正经写字用。
她问:“是你的笔?”
周嘉小脸儿微红,轻轻点头:“这是大哥送我写写画画的笔,嫂嫂也要写字。”
小孩的意思是,因为知道她在写字抄书,便特意给她送来笔,还是他们大哥曾送给他的。
喜春心头被轻轻拨动,一点一点,打开整个心房,又被暖流尽数填满,汇入四肢八脉,扫尽了所有的疲倦。
虽说刚嫁人夫君就没了,但到底却也给留下了几位乖巧懂事的小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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