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溪顿下了步子,脸上露出一丝不耐,挥动扇柄朝阿青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听见没,叫你呢!”
阿青吃痛地摸了摸后脑勺,嘴里咕哝了一句,不情不愿得朝墙边贴近,问道:“姑娘,有何事?”
里头的人回了一句,声音极低,宋景溪并未听清。
少时,便见阿青跟着进去了,未几,又灰头土脸的出来了:“回世子,那风筝挂的极高,奴才使劲了法子也没能将它弄下来。”
瞧他的委屈劲儿,引得宋景溪正要嘲笑一番时,却被跟在他后头的女子愕住了神。
良久,薄唇忽而勾起了一抹笑。很好,自己倒找上门儿来了。
他定定的瞧着她,也不说话,只想看看,她究竟有何目的。
阿青原是带她出来求世子相助的,到底小世子高了他大半个头。
可甄妘见那人嘴角挂着的那抹笑,着实令她浑身不适,骨子里浸着的警觉性登时出来了,转对小厮道:“方才真是麻烦公子了,我再去想别的法子来。”
宋景溪见她的眼里似乎只有戒备,一时间竟也瞧不透她了,见她要走,倏然上前将折扇横在她眼前:“不妨让本公子试试?”
甄妘眉眼低垂,沉吟片刻才道:“见公子锦衣华服,必是贵人,不敢劳烦。”
宋景溪只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兀自将折扇收回了袖中,略理了理衣襟便向院内走去。
八尺高的身量,他略踮了踮脚,便轻易的将那风筝扯下了。
“多谢公子。”甄妘福身说了一句,便伸手向那风筝,谁知宋景溪反攥紧了它,未有要放手的意思,只微挑眼尾,饶有兴味的瞧着她。
从院外她便觉出此人的不善来,实不愿多与他纠缠。神思一转,她蓦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纯真的笑来。
甄妘本就长着一张鹅蛋脸,带着几分亲和。只因她媚眼如丝,才夺去了那几分纯真,反添了些艳色,又常沉着脸,便觉着冷清之感更多。如今莞尔笑起,倒引出了几分娇憨之态。
宋景溪一时亦晃了神,再收回神思时,手中的风筝早已到了甄妘手里。空落落的手不由微蜷了蜷。
墨眸凝着那一抹倩影,她是当真不曾瞧清他,还是装的……
“姑娘,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一气。”甄妘才将风筝交还给小女孩,红蕊便喘吁吁的进院儿了。
见甄妘动作不紧不慢,仍要催促时,瞥见了后方立在树下的宋景溪,忙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世子。”
宋景溪沉着脸,眸子仍定在甄妘身上。
“红蕊姐姐也来了,快请起。”阿青见自家世子冷着脸,忙上前道。
虽说镇国公府如今已大不如前,可两家仍是世交,若因一点子小事闹的不好了,老爷也定是要怪罪他的。
红蕊见宋景溪面色淡漠,并不怨怪,她是甄府里的家下人,打小便见过他的,幼时只当他是个小弟弟,可越长大,越动了女儿的心思。
靖安侯几年前立下了大功,现今正如日中天,且只宋景溪这一个嫡子。宋景溪无论从样貌,还是身份来说,皆是这京中数一数二的。
两家人早先还说笑着定下了娃娃亲,近几年虽未再正经提及,可依照两头频繁的来往,她也知此事八九不离十的。
红蕊原是伺候林氏的丫头,亦算府里有头脸的大丫鬟,若是甄府的姑娘嫁了过去,她自然是有机会作陪嫁丫头的。而林氏,便是她的范例,日后不求能像林氏一般的风光,仅是能与宋景溪这样的男子作妾便足矣。
便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她巴不得的在宋景溪跟前多露上几次脸。
“姑娘慢些——”她还想借着与阿青说话,多在宋景溪跟前站会儿,岂料甄妘已几步出了院子,只得跟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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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景溪一手握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在另一掌心敲着:“她是……国公府的?”
阿青也是近日才同宋景溪从城外回来的,不知国公府中何时多了个姑娘出来,可方才分明听见红蕊唤她姑娘了。
便道:“难不成……是那个失散多年的大姑娘?”
手中的扇柄顿了顿,宋景溪忽然道:“你方才说我娘今儿来寺中是做什么的?”
阿青听着有些莫名:“退、退婚啊,今日国公府林夫人要来寺中上香,夫人便也来了。”
他说着又低声嘟囔了一句:“原便是老早的一句玩笑话了,如今谁还当真,世子何必一定要认真去退婚,反是给甄府难堪了……”
未等阿青将话说完,他眉头皱了皱,低声咒骂了一句便往大殿跑去了。
*
从寺庙中回来后,甄妘便又将自己关在了房内。她从怀中拿出了一枚碧绿通透的玉佩,那是阿娘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缓缓地,她的手越攥越紧,小小的玉石被她牢牢的握在掌心,白皙修长的手指已渐渐发红,微微发颤。
都道她虽是个美人,却是蛇蝎美人,心肠是石头做的,纵是养母沈氏死的那天她都未落一滴落。这样的女子,纳进屋做妾尚可,可真要迎为正妻,却没几个人敢的。
良久,直至指尖被一滴温热浸湿,她才缓缓抬起了头。
“姑娘,夫人那边来人传了,该用膳了。”红蕊自上回后,便学的乖了些,虽知这个从外回来的大姑娘脾性古怪,却也知道现下还犯不着去惹她,便只在门外唤着。
甄妘仍是一身素裳,缓缓出了门。
见堂内无一人,她便只挑了个偏的角落落了座。
不一会子,甄瑶便带着丫头来了,瞥了她一眼,眸中略带着些嫌恶,往远处坐了些。
林氏前来后,便先对甄瑶道:“瞧瞧你,怎的不与你大姐姐挨的近些?你不是成日家都羡慕别人有个姐姐。”
甄瑶闻言细细的柳眉登时蹙起:“她才不是我的姐姐!”说着脚下还踹了下一旁的矮凳。
“怎的又使起小性子了!”门外传来一声肃穆的声音,吓得甄瑶立即收了回脚,忙起身小跑至甄鸿文跟前,嗔道:“爹爹怎的这会子才回来,瑶儿都想爹爹了。”
甄鸿文沉着的脸上略松了松,伸手轻拍了拍她的额头:“我瞧你是想你的松瓤卷酥了罢!”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甄妘心下冷笑了一瞬。
脑中蓦然浮现出幼时甄仁每每在外赌输了钱,必回家打骂她们母女的情形,手臂骤然被人戳了一下,惊得她将身前桌上的银著打翻在地。
甄瑶笑盈盈的从甄鸿文手中接过了用油纸包着的点心,方要回桌时一只脚正踩在了圆滚的银著上,登时滑倒在了地上。
摔倒在地的疼痛丝毫不及她出糗的难堪,甄瑶立时撑起身子,噙着一汪泪水,大步走向甄妘,将筷子狠狠拍在她桌前:“你敢存心害我!”
甄妘并未回应她,却不由自主的将眼打向了甄鸿文,瞧见他眼中的犹豫后,眸光不由黯淡了下来。
她缓缓收回目光后,站起了身子替甄瑶拍了拍她身上的微尘。
“你莫要动我的新裙子!”她厌恶的往后退了一步,却反惹恼了甄鸿文,“行了,她也不是有意,不许胡闹了。”
见甄鸿文动了怒,林氏也不敢再稳坐在椅上,忙起身劝和道:“老爷忙了一日,定乏了,我来盛一碗汤先润一润。”
“她如此跋扈,亦是教你惯的。”甄鸿文推开了林氏送过来的汤,自顾自的吃起了菜。
甄鸿文甚少会在众人面前驳她的脸面,当下林氏便面色难看,怏怏不乐的坐了下来。
原本还想与他说今日碰见了靖安侯夫人的事,当下也不敢开口了。原以为那个遗失的嫡女寻不回来了,一直以来她都是预备将甄瑶嫁过去的,如今竟还回来了。
林氏端起了银箸,悄悄觑着眼瞧着甄鸿文,却也瞧不透他的心思。这几年,他从不曾提及当年与靖安侯府定下的婚事,难不成,就是在等这个女儿回来?
甄鸿文进了几口菜后,将一道香酥鹌鹑往甄妘跟前推了推:“回了家,便多吃些。”
瑶儿一向任性,方才定是自己多心了,他顿了顿,又道:“怎的还穿的这样素净?叫人买几件新的衣裳来。”
林氏忙跟着道:“老爷安心,我会安排下去的,尽着妘儿喜欢,从外头请人专门做的才好。”
闻言,他略颔首,再无话。
用罢饭后,甄鸿文先起了身子。向外走了几步后,似想起什么一样,回身对林氏道:“过两日是花灯节,你领着妘儿去泗水街转转罢。”
林氏还未来得及应承,便被甄瑶的话打断了:“爹爹,我也要去!”
甄鸿文忽而顿足笑了一瞬,“你平日不是最厌观花赏灯的,今儿怎么又要去了?”
“那是以前,现下我又想去了。”甄瑶仰着头,轻哼着说道。
若不是她打听得景溪哥哥后日会在泗水街,她才不稀罕和甄妘同去。
甄妘探手触及腰间的玉佩,思忖了半晌,回道:“便让瑶儿同我一起去罢,如此,就不必劳烦姨娘了。”
甄鸿文怔了一回神,这还是她回府后,第一回向他提的请求,便道:“你们当心些便是了。”
说罢便挥袖离席了。
*
两日后。
“怎的又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奔丧似的。”甄瑶见她仍然一身白锦,头上也只半绾着简约的髻儿,一副柔心弱骨的模样,不由得便生气起来。
一旁跟着的秋夕听了,忙悄然抬头望了一眼甄妘,暗中扯了扯甄瑶的袖子。
甄妘进府的时候,她便也隐约听说了,大姑娘的养母自戕了,想来这素裳便是为那位母亲穿的罢。自家姑娘向来被夫人娇惯的口无遮拦,便赶忙提醒着。
“秋夕姐姐,你拽我作什么?”甄瑶一面不满的怨了一句,一面重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她略显焦急的往前面探瞧着,只不见宋景溪的影子。
秋夕正无意间瞅见了坐在不远处楼阁上的宋景溪,忙附在甄瑶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甄瑶目光随着瞧了上去,果见宋景溪正斜倚在靠栏的雅座上,一身月白缂丝锦缎,高束起的墨发恰好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显露出来,浓眉朗目。便是因着这副皮囊,她从幼时在靖安侯府第一回见他,便总忍不住想与他在一处。
她双颊不由得泛起了一片绯红,微咬着下唇,方才对甄妘蛮横跋扈的神态此刻已全然不在了。凤眸瞥了一眼甄妘,眼底又生出一股厌烦,她绝不能带甄妘同去,她不愿让这等狐媚女子出现在景溪哥哥眼前。
甄妘见她不住的揪扯着手中的帕子,面上尽是焦躁不安,便趁势从一旁铺子上买了两盏杨梅汤:“走了这许久,想来你也倦了,喝一口解解乏罢。”
甄瑶抬眸扫了她一眼,正要偏过头不理会时,秋夕替她接过了:“谢大姑娘。”说罢便端至甄瑶眼前,向她递送了一个眼神。
“哎呀——”甄瑶佯作诧异,瞥了一眼她裙上的污渍:“我可不是有心的,你还是回家去换一件衣裳罢。”
一旁的秋月见姑娘的白裙上染了些汁子,忙俯身拿帕子擦拭着:“姑娘,那头有家客栈,姑娘先在那里候着,我去回府取件新的来。”
“你倒是个忠心的!”甄瑶原想趁此将甄妘打发回府去,却教这丫头横插了一脚,“不过,我可没功夫陪你等着的。”
这句话,她是对甄妘说的。说罢便领着秋夕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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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景溪,那不是你的小未婚妻?”
坐在宋景溪对面的男子转身取酒时,正瞧见微提裙角款款走上楼的甄瑶。
宋景溪闻言,眸中闪过一缕光,忙转头瞧过去。见是甄瑶,点漆般的眸子不由黯了下来,眼底透着一丝不耐,抬脚踹向了桌角:“闭嘴!”
桌子被他一脚踹的往前滑了半寸,幸好那人及时接住了身前的酒盏,不至于洒在他身上。他只当宋景溪是恼羞成怒了,也不怨怪,反笑着瞧着甄瑶。
“景溪哥哥——”她这一声娇滴滴的轻唤,惹的宋景溪眉头拧的更紧。
宋景溪身侧的男子见势也忙让出了位子,笑着道:“甄姑娘请。”
甄瑶垂着眸,耳根通红,缓缓挨着宋景溪落了座。正斜眸去探瞧他时,只见他墨眸凝睇着手中的酒盏,一下一下的转着,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时也不敢轻易出声打扰。
见宋景溪静默不语,那几个公子哥儿恐冷落了镇国公的女儿,便都与她搭着话儿。
甄瑶的心思自然不在他们身上,胡乱应付了半个时辰后,终于耐不住了,鼓着一股子劲才转向宋景溪:“景溪哥哥,过几日是我的生辰——”
宋景溪蓦然起身,眸子定在了窗下桥边着素色衣裙甄妘的身上,撂下一句:“回见。”便单手撑着凭栏从内跃出至走廊上,快步下了楼。
“世子——”阿青全然跟不上他的步伐,又恐开罪了甄府,只得顿足作揖道:“姑娘恕罪,我家主子,向来便是这个急性子。”
四下还有旁人,甄瑶只得缓缓扯了一抹笑:“景溪哥哥定是有要事在身,无碍的。”口中虽如此说着,手中的白绢子却已被撕扯的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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