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深夜,还是冷的。
甄妘蜷在角落等了一夜,直至天边微明,她却又被拦在了远处,无法接近甄鸿文的轿子。
她星眸凝视着远去的小轿,心底渐渐生出股戾气。
*
在城中的一家酒楼见着甄妘的时候,甄鸿文着实一惊。他听得同僚说,在外碰着了自己惹的情债,有个私生女来寻他了。他当时,便猜着了几分,可真正见着时,仍不免愣了一愣。
甄妘跪在一方矮几前,粉面上挂着两行泪珠,哽咽道:“爹爹,女儿知错,错在不该倾慕那书生。可爹爹明鉴,女儿却从不敢做出私奔那等丑事。”
虽过去了好几日,可她竟敢私奔的事,到底是将他气的不清,如今都未大缓过来。他不只是气她败坏甄家的脸面,更气的是她愧对舒怀辛苦怀胎十月。
他到底,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那你怎会……”
甄妘蓦然磕了几个头,泣道:“求爹爹救救女儿。”
甄鸿文被她这一句倒问住了,道:“让我救你什么?”瞧见她额间发红,又哭得这般,到底是骨肉,怎能视若无睹,忙将她扶了起来,“你坐下慢慢说罢。”
甄妘见他有所动容,狠了狠心,有些事早晚包不住的,不如将它化为利器。
她缓缓扯起了袖子,露出了一截白璧无瑕的藕臂。
“是林氏……林氏将女儿绑了出去,让那人……”
甄妘说着便哽住了,已年过四十的甄鸿文如何不知那是什么意思,当即怔在了原处。没有哪个女子会用自己的清白来诬陷别人,若真是她自愿,她也用不着再回来。
当下他脸涨的通红,愤怒、悔恨、歉疚……一一扰乱着他。
“也是她不让你回府去的?”他的声音已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坐在对面的甄妘却是一阵默然。
“……回家。”他陡然起身道。
*
翰墨轩内,甄鸿文避退了众人。
整整两个时辰,他硬是让林氏不得已将自己做的那些事全认了,可唯独一件,她却死活不应。
便是蓄意污了甄妘清白之事。
“侯爷,分明是她自己不知廉耻,在外头做了苟且之事,现下却想栽到我的头上来!”
林氏言语激动,几乎要从地上站起身来掌掴甄妘。
“还敢胡言!”见她气势这般凌人,也让甄鸿文顿时下不来台。此前,他分明答应甄妘要替她讨公道,现下却又纵得林氏如此。胸中愤懑涌上心头,便一把反抓住她,打了一掌。
林氏捂着脸瘫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瞧着甄鸿文。
直瞧的他心中也发起闷来,他心内也明白,其余之事,都可大事化小。林氏论理仍是妾室,她若认了那件事,便足以将她逐出甄府发卖为奴。
她自然是不能认。
甄妘抬眼瞧了一眼站在身前的甄鸿文,见他面色有所动容,便缓步上前,跪在他身前道:“姨娘亦是一时糊涂,父亲能为妘儿做主,女儿已是万分感激,还请宽宥姨娘罢。即便她有千错,终是替父亲养育了妹妹。”
她方说完,林氏便察觉出了不对。果不其然,下一瞬,甄鸿文便换了脸色。
他声音沉沉道:“你做的这些事,瑶儿可知晓?”
许是做母亲的天性,林氏一听,便再不顾及什么辩解,忙匐在他脚边,将所有的事,一概全认了:“求侯爷明鉴啊,瑶儿真的一无所知,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孽。侯爷是瞧着瑶儿长大的,她是什么性儿,您又怎会不清楚呢?”
闻言,甄鸿文将眉头舒展开了些,思忖良久,道:“从今日起,你便搬去静安寺静养罢。瑶儿,便交给府里掌事的陈嬷嬷带着。”
林氏面色惨白,怔怔的跪坐在地上,只不住的默声落泪。至少瑶儿未受到牵连。
少时,她目光缓缓移向甄妘时,里头没有半分歉疚,只有无尽的悔恨,恨自己当初不够狠,没将她彻底除了。如今竟赔了夫人又折兵,落了个母女分离的下场。
林氏被人带下去后,屋内便只余下了他们父女二人。
甄鸿文缓缓开口道:“妘儿……昨日,靖安侯夫人来府上了,提了当年的婚事,她是想让……”
他的话未完,甄妘已只其意,双手相叠置于额上俯身一拜道:“劳烦爹爹,将婚事退了吧。”
甄鸿文心内又岂能不明白,这桩婚,还如何作的成?她日后,只怕连嫁人都难了。思及此处,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有些哽咽:“孩子……是爹,对你不住。”
甄妘也跟着落了泪,止不住的淌。
并非被这位如此慈眉善目的父亲感动,而是,她亲手结果了自己的所有希望,那对于他的希望。
微风从窗棂下吹入,烛火如涟漪般摇曳着。
甄妘抬了眼,挂在眼睫上的那颗珠子也扑簌落下,“爹爹,女儿告退。”
她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甄鸿文忽而打断道:“妘儿……宫里头要给皇贵妃娘娘膝下的莲茵公主寻一个伴读,你可愿入宫去?”
甄妘顿了顿,怔怔的望着他。
虽说这次寻谁家的姑娘,还未说定,但如今,他觍着脸,也要去求一次圣上了。
去宫里伴读,便可算个女官。一个女子若不能嫁人,便是后半生都没了指望。那他,总该给她谋个前程。
甄鸿文的提议,对甄妘而言,无疑是最好的一条路。但却不是她想要的,阿娘的死,才是她活着的理由。
见甄妘有所犹豫,他又耐心道:“妘儿别担心,圣上如今已年迈,身子亦大不如前,早便没有纳宫妃的意思了。况且,那皇贵妃娘娘请的是廷尉宋淮,难得的名师……”
听见宋淮二字,她心内一颤,不等他说完,便欠身道:“女儿愿意。”
甄鸿文讶异了一瞬,眸中带着欣慰的笑意,难为她能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
甄妘回沉香阁时,院中已是一片漆黑寂静。
“秋月……?”她低低的唤了一声。
空荡的庭院中,并未有一声回应。
她便没有再唤下去,只摸着黑回了房间。径自褪下外衣时,才想起,阿娘的玉佩,还在宋景溪手里。
她将衣裳轻轻挂在檀木柜旁的桁架上,徐徐坐回了榻上,双眸空洞。她分明已寻着了线索,却不知为何,半分精神都打不起来。
翌日
“姑娘、姑娘……”
甄妘枕臂侧躺在榻上,朦胧间听见有人在唤些什么,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很快便醒了。这一夜,她几乎不曾入眠。她缓缓地撑着起了身子,再仔细一听,是秋月的声音。
“进来。”她声音不由得放柔和了许多。
秋月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手中端着盥洗的木盆,小臂上搭着块帕子,眼眶红红的。
“姑娘,我来服侍您梳洗。”她欢喜的过了头,说着一汪眼泪便往下落。今早陈嬷嬷将她从外院唤回来时,她便猜着是姑娘有了信儿,没想到竟真的回来了,自是高兴。
甄妘唇角勾了勾,缓缓露出了一抹笑,倏然,她轻声道:“秋月,你可知道,我要入宫去了。”
进宫为女官,本身就是皇家的奴仆,何来再带上婢女的道理。
秋月轻盈的步伐,走至里间的珠帘时,微微屈了屈膝,绕过那珠帘,将木盆放在妆奁旁,回道:“一早陈嬷嬷传我时,便在路上跟我说过了。”
甄妘听得出,她在极力平稳着自己的声线。
“姑娘才回了府,且歇着,这几日,就让我来给姑娘收拾入宫的行装罢。”秋月恐她伤心,又道。
甄妘沉沉的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三日后,宫里头的旨意便下来了,召镇国公府嫡长女甄妘,于戌时起身前往宫里去。
伴读的女官须跟从主子的行踪,半刻不得延误。因而,上要明日的值,便要今夜启程。
甄鸿文守在正堂前等着她,见到她时,只轻拍了拍她的肩:“往后宫里的路,得你自个儿走了。不过,若受了委屈,跟爹爹说,我将你接回来。”
甄妘唇动了动,却未答话,只微微点着头。
她将将走至府门前,忽有一盆水泼至她裙角,空气中登时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甄瑶一把掷下手中的木盆,愤愤道:“这是狗血,你既要入宫了,便帮你去去晦气!你这个灾星,将我娘亲害的出了家门,还有脸进宫去做女官,爹爹真是被你迷了心窍。走罢,你去罢!这辈子永远别回来了!”
甄瑶说完便甩着袖子,提了裙角扭身回府去了。
甄妘垂眸瞧了瞧染了污的裙子,眉间覆上一层不耐。欲打算径直上马车,方抬头,便瞧见了正往甄府走来的男子。
他一身宝蓝色的云纹锦衣,腰间扎着金丝蛛纹带,银冠虽将他的长发束的紧密,却仍遮不住脸上的颓丧。
秋月自觉退至一旁。
甄妘缓步上前,不待他开口,她抢先道:“见过世子。”
宋景溪眼下有清晰可见的乌青,在原地愣了许久,才艰难的张了口:“你当真想好了?”
他幼时亦曾做过太子伴读,在宫中养过一段时日。宫里的规矩,他尚且知道一二,宫中女子,若非皇帝赐婚,此生便不得婚配。他自然知晓她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见甄妘仍福着身,沉沉的埋着首,旋即又自嘲的笑了一声:“你怎会是冲动行事之人。”
说罢,他眸色黯淡,视线渐渐垂落在了地上。
“世子。”甄妘的声音有些轻又有些柔。
宋景溪蓦地抬眸,眼睛里又染上了点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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