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少女拢了拢身上薄薄的披风,在漆黑的小巷中探出了头。她小心翼翼地左右探查,发现并没有人跟踪,迅速缩回了身体。她的左手按了按右手提着的小菜篮,亚麻布料下传来了微微的温热。少女松了口气,转而向小巷中轻快地跑去。
冬日的风并不可亲,生硬地刮在了脸上。少女抿了抿嘴,却并没有抱怨。她跳过发散着恶心臭气的水涡,脏水溅了几滴在她棕色的裙摆。
她在巷子里熟练地左拐右拐,这里看上去阴森诡谲,如果是第一次来的人必定不是在头顶矮屋间的逼仄的天空下迷失方向,就是会墙角被隐隐绰绰的黑影吓破了胆——当她第一次来这里时,若非身旁有“少爷”对那些饥肠辘辘的不怀好意者的警告,她一定不能全虚全尾地离开。
当然,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一辈子也不会涉足这个地方。
正思索着,圆脸少女在一扇虚掩着的门前站定了。她再次左右张望了一番,抬起了手。
“哒——哒哒——哒哒哒——哒。”
有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在巷子里响起,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背后却空无一人。她谨慎地提起裙子跳进了屋,反身顺手关上了门。
门被关上的一瞬间,漆黑的屋子里骤然响起了火焰腾起的声音。回头望去,燃烧着火焰的壁炉边,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人躺在破旧的摇椅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书。
圆脸少女没有说话,双手在身前交叉、手指勾提着小篮子,有些局促不安。
“放在这儿吧。”黑袍男人没有起身,说话间牙齿咬着的烟斗的火光一晃一晃。圆脸少女盯着他,见他没有露出气愤、恼怒、不耐烦……等等恶劣的情绪后,松了口气。她将篮子放在了壁炉旁的桌上,并没有揭开上面罩着的亚麻布。
黑袍男人嗅了嗅,失神片刻后,哑然笑道:“保加利亚玫瑰?看不出‘他’还极富情调。”
少女注意到,他在“他”这个词上加了重音,心里一跳。
“告诉你的主人,我收下了他的好意。”男人挥了挥手,大门猛地打了开来,一股寒风卷系着风雪瞬间驱散了壁炉带来的热量,他环顾四周,好像才发现这里的家徒四壁,“不过,如果他想要表达诚意,应该拿出点更加……”
“主人说,”少女蓦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声音不知道因为害怕还是寒冷,有些颤抖和尖利,“‘上帝告诫我们要彼此相爱,亲爱的隆美尔先生。在圣诞来临前,我们都应该避免针锋相对,而是友好地交换礼物,齐唱哈利路亚!这一年与您相识十分愉快,希望明年的今年,您依然能活蹦乱跳、孜孜不倦给我找麻烦,而非站在上帝面前毫无反击之力地讥讽我的莽撞。’以上。”
少女倒豆子般一连串地说完后,房间陷入了死寂。
黑袍男人并没有因为这刻薄的言辞感到愤怒,反而哈哈大笑。
“怨气真大啊。”他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道,“我可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坏长辈,他总要面对那些的——是的,我知道那些小秘密,也知道庄园女主人的打算。不过,决定权仍然在她不是吗?”
圆脸少女敏感地意识到,这句话中的“她”不是指那位可亲可敬的贵族夫人。
“避而不谈并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亲爱的。”他轻笑一声,再次捧起那本砖头似的书本。书本上面陌生的如同蚯蚓般的文字让少女远远地看到就是一阵头晕目眩,她别开了眼,记下了他的话后,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圣诞快乐。”
她在合上门时,听到了这一声如同叹息般的呓语。
*
“他真这么说?”
窗前,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看着镜子中背后的圆脸少女,细眉一挑,眼神锐利。
“是的,德·包尔小姐。”圆脸少女从抽屉中取出了象牙梳子,小心地为她梳顺金棕色的卷发。
德·包尔小姐——安妮·德·包尔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她皱着眉头,安静地思索着什么。长久的静默后,正当圆脸少女准备开口提醒,她已经为她梳妆完毕时,安妮开口了:“他们今晚就要到了?杜丽?”
“……是的。”圆脸少女——杜丽终于松了口气,“否则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为您梳妆打扮呢?亲爱的德·包尔小姐!哪怕您再抗拒,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我恐怕威廉已经接到他们了。夫人每隔半小时就派人去前面问一次,毕竟这可是第一次表少爷和表小姐决定来罗辛斯庄园过圣诞!”
安妮吐了一口气,终于无可奈何地哀嚎一声,把脸蒙在了臂弯里。
“要我说,达西少爷也并不一定是为了那个流言而来的,夫人年年都要寄信过去德比郡邀请他们来罗辛斯过圣诞。恰逢今年达西少爷成年,无论如何,他也该来一次了——毕竟他也要凭借夫人的关系正式踏入社交圈。”
“正是这样!”安妮烦躁地想要扯扯头发,杜丽瞪大了圆圆的眼睛,赶忙阻止她摧残刚刚做好的发型,“你也说了,达西要正式踏入社交圈了!我敢说,整个肯特郡恐怕只有天真的孩童不知道母亲的算盘了!”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小姐。”杜丽忍不住笑了,“不管怎么说,出于对您名誉的保护,夫人都不会这样莽撞的。”
“……好吧,也就是该知道的人都心知肚明了。”安妮咬了咬牙。
凯瑟琳·德·包尔夫人自从失去了丈夫,就一心要把唯一的女儿嫁给她最看好的后辈——彭伯里庄园的年轻的达西先生。
彭伯里庄园的上一任主人——也就是德·包尔夫人的妹妹和妹夫早早地在意外中离世,那时她的外甥不过才如今安妮小姐的年纪,就扛起了照顾妹妹、经营庄园的责任。
起初,小达西先生过于年轻,玩不过达西家那些功高盖主的佃户家仆以及心眼比蜂巢上的洞还要多的旁支们,吃了不少亏。幼小的乔治安娜·达西小姐被他送来了罗辛斯庄园,托付给了姨母凯瑟琳·德·包尔夫人代为照顾。
凯瑟琳夫人和达西夫人自幼姐妹情深,否则也不会给自己的大女儿取了一个与妹妹相同的名字——那时候凯瑟琳夫人甚至想好了,给自己未来的儿子取名为费茨威廉。小乔治安娜和小安妮差不多年纪,倒也顺理成章地玩到了一起。
直到罗辛斯庄园的男主人在一个冬天突然大病不起,凯瑟琳夫人仓皇之下疏于照顾。一次意外中,德·包尔小姐落入了冰窟窿,差点丢了大半条命,从此变得反应迟钝、寡言少语——达西先生意识到罗辛斯庄园因为男主人的病痛已经分.身乏术,就将妹妹接回了德比郡。他提出要回报姨母,承担照顾表妹的职责,被那位脆弱却又坚强的母亲拒绝了。
路易斯·德·包尔爵士的病在医生的竭尽全力下,堪堪拖缓了死神步伐。直到三年前,路易斯爵士撒手人寰,葬礼后,痴痴傻傻的德·包尔小姐也意识到了父亲的离去,她昏死了过去,一度没了呼吸,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凯瑟琳夫人一蹶不振,几乎发疯。
——德·包尔小姐确实没了呼吸,否则如何会让一个成年人的灵魂鸠占鹊巢?
安妮在此时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在她睁开眼前,她还在朋友的婚礼上、在众人欢乐的尖叫声中看着那束娇艳玫瑰编制而成的手捧花直直地朝她扔来。手捧花没能给她带来幸运,反而让她掉入了这个奇异而古典的世界。
*
安妮站在窗前,手捧着一打厚厚的账本,眼神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
身后的女仆杜丽早就习惯了她时常摆出的严肃神态,她知道,她服侍的安妮·德·包尔小姐并非众人口中那个傲慢无礼、习惯了用鼻孔看人的贵族小姐,相反,她对待身边的仆人总是客客气气——她只是故意在人们面前摆出那样难以亲近的姿态,好拒绝那些明里暗里不怀好意的勾引和试探。
德·包尔小姐年仅11岁,却已经在杜丽心中留下了“深不可测”的印象。
她是三年前才被派到德·包尔小姐身边来当女仆的,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但是只有她被“难伺候”的德·包尔小姐留了下来。照杜丽自己所说,就连她都不知道哪里入了贵族小姐的眼,要知道,她是几人中唯一一个没有长辈在罗辛斯庄园担任高级职位的人——她下定决心勤勤恳恳地侍奉未来的主人
杜丽真真切切见识过小主人那些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奇异的手段和心智。杜丽在心底暗道可惜,倘若她是他……
“小姐!看!他们来了!”杜丽回过神来,提高了声音,惊喜地叫道。
安妮放下了手中的册子,她眯起了眼睛,撩开了半透明的纱制窗帘。
罗辛斯庄园前,一条宽宽的道路向外面延伸。远在地平线上,星星点点的光摇摇晃晃地亮起,向这座巨大的庄园越靠越近。
待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到安妮能在庄园的烛光中看清三匹马车的形态和一侧骑马人的飒爽英姿时,她“刷——”的一声合上了薄薄的窗帘。
“下楼吧,杜丽。打起精神来,我们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安妮扭头离开了窗户旁。
杜丽跟在她的身后,稳了稳心神,轻轻地跺了跺脚,跟上了她的背影。
马上的人看着二层窗户旁静静伫立的身影,在马车里女孩儿惊喜的低呼中,正要抬手扬起马鞭、与窗内人遥遥地打招呼时,却看到那薄薄的窗帘被利落地合上,而那个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那是安妮吗?”
细细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乔治安娜探出了小脸。
“恐怕是的。”达西挑了挑眉毛,放下了蠢蠢欲动的手,“过一会儿我们就能在客厅里见到她了。合上车窗,坐回座位,乔治安娜。这寒风可不对我们客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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