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庄园?”安妮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突兀地问道。
达西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不,我一早就出门了,听仆人说周边有一片密林和湖泊,我早就计划去看看。怎么了?”
乔治安娜挠了挠头:“安妮,我和你说过啦!哥哥今天出门了,所以我才……”才能和安妮一起跑出来玩呀!
安妮的脑海里浮现出在马车离开庄园时,她回头看见的模糊身影,觉得有些古怪。大书房时时落锁自不必说,小书房也不是随便哪个仆人就能进去的,那她离开时看见的人影是谁?她是不是眼花了?
“……没什么,我兴许是看错了。”安妮不打算继续纠结了。达西也没有将她的迟疑放在心上,看着她手里捧着的一摞堆叠得高高的书,很理所应当地伸手。
安妮立刻摇了摇头:“我自己能拿!”
达西没有什么表情,手却在安妮的头顶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动作让安妮想起了他教训闹别扭时不听话的乔治安娜。安妮难得起了一丝叛逆的心思,扭开了脸,手上的书却不容置喙地被他拿走了。
“人不大,脾气倒不小。”达西面无表情地评价道。
“达西先生!”隆美尔这时惊喜地呼唤道,“很荣幸!我是这家书店的老板荣格·隆美尔,您可以叫我荣格,快来坐下,您一定冻坏了。”
“隆美尔先生。”达西微微点头,
隆美尔露出了谄媚的表情,热情地迎了上去,作势要扶着达西的手臂在壁炉旁坐下。他卑躬屈膝的态度和过于热情的动作让安妮在心中大翻白眼,也让达西的眉心拧了起来,嘴角的弧度向下走。
安妮歪着头看着他的表情,心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表现的很傲慢、很……让人害怕和反感。
“你们想接着逛,还是和我一起回庄园?”达西看了一眼乔治安娜,见她的眼睛亮亮的,也知道前段时间把她憋坏了。“我还没开始逛呢!”乔治安娜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杜丽连忙跟在她的身后,替她合上了斗篷。
安妮见达西还看着自己,好像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便说道:“我没有意见。”
芬里尔嗷呜地叫了一声,尾巴扫了扫隆美尔的小腿。达西注意到了这一点,眼睛眯了起来。
于是,四人在隆美尔店长“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这家灰暗又阴沉的书店。安妮走在了最后,与隆美尔告别时,听到他快速又几不可闻的声音:“我看你和达西先生相处地不错,你已经决定要做一只漂亮的金丝雀,折断翅膀安分地住进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了?我要不要说送上一句恭喜?”
“你既然说那是牢笼,为什么会认为我已经妥协了?倘若真是那样,我今天就不会来找你拿这些书了。”而是千方百计地去找来最华丽精美的丝绸和类似将自己捆绑起来,安妮斜了他一眼,“我只是发现了,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可恶。而且,我才十一岁,你不觉得你操心地太早了吗?”
“罗辛斯马上要为他举办一场社交舞会,我想他会成为适龄淑女们眼中的最佳竞争目标。说不定明年春天我就能收到来自彭伯里的粉红色的邀请函了。”安妮快速地说完,伸出了手,“再会,隆美尔先生。”
隆美尔那令人心生厌恶的谄媚神态顿时收了回去,他恢复了那一贯的不动声色,与她握了手:“再会,里希特先生。”
安妮回头朝那对已经走远的兄妹走去,他们正站在一家店门口说着什么。
*
乔治安娜拉着杜丽在一家成衣店停下了脚步,在柜台前打量比划着那些绣花精致、色彩缤纷的丝巾。乔治安娜在领略了安妮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审美后,终于明白了,安妮平日里颇有品味的服装搭配全都出自她那贴心的女仆杜丽之手;而她的兄长当然极富审美情趣,但是却对丝巾、帽子之类的丝毫不感兴趣,看着他的扑克脸,乔治安娜很明智地打消了怂恿他为自己和安妮搭配的想法。
索性杜丽也对那些各式各样的蝴蝶结和蕾丝花边很感兴趣,两人志趣相投,很快就抛开了主仆之分。
被嫌弃了一脸的安妮满脸受伤地坐在了店主和店员搬来的双人扶手椅上,一脸唏嘘,芬里尔在她的脚边趴下,打起了盹。达西伸手摸了摸芬里尔的脑袋,好笑地说:“我记得姨妈对服饰搭配颇有心得,而且,我听说这是淑女的必修课?”
“亲爱的表哥,我相信以您敏锐的洞察力,早就发现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淑女了。”安妮看着他轻抚芬里尔的动作,挑眉道。她这话故意说得不清不楚,安妮想要试探达西的想法,再决定要不要把谈话深入下去。
刚才在书店里,她在看见达西的第一眼,就心下一跳。恐怕在那时,达西的怔楞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她从来不敢小看彭伯里庄园的男主人敏锐的洞察力和联想力。达西想要替她拿书时,她依然下意识地不想交给他,因为那些书结结实实地将她的本性暴露无遗。
她找不到任何借口,因为罗辛斯庄园从上到下没有第二个人会对英吉利海峡对岸的世界感兴趣,而她,在前段时间和这对兄妹的相处时,也已经露出过对法国只言片语的评价。
离开时,芬里尔对隆美尔的亲昵把真相几乎摊开在眼前了——把芬里尔卖给达西兄妹的人,正是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书店店主。更要命的是,隆美尔的英语有着一口浓郁的日耳曼腔调。
达西将书本放在桌上,坐在了她身边,随意地翻了翻那些书皮和封面,挑眉道:“你说得对,淑女可不会对康德、洪堡感兴趣。”他很快就认出,手中的书籍正是在英吉利海峡对岸掀起过轩然大.波的著作。
“《法的形而上学原理》、《论国家的作用》,哦……还有一本《哲学杂志》?这期杂志可不好买了。”达西感兴趣地翻阅了起来。
安妮看着他的神情越来越严肃、眼睛却放出了光,暗道,‘果然如此,我赌对了!’这位年轻的达西先生并不像他的父亲,他对成为一个靠收佃租盘踞一方的大地主没有兴趣,尽管他已经是这样的人。
这个发现让安妮稍稍松了口气。
“想不到你会日耳曼语。”达西的视线从书本上移开,停在了她的脸上,他手中的这基本书可不是经过了翻译的版本。
“德·包尔家族祖上来自法国,我当然会日耳曼语。”
“这是哪门子的因果关系?”达西失笑道。
安妮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达西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你要提醒我法国不安全了。”
“大革命。”二人异口同声道,接着相视一笑。
“不过,很可惜,我必须去那儿走一趟。”达西合上了书,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能借你的书看看吗?这些书就连我也很难弄到手。”
“当然。不过,作为交换,我能问你必须去法国的原因吗?”
“不能。”
听了他的话,安妮懊恼地挠了挠头,她过于唐突了。
“正如你一定也不愿意告诉我,你是如何认识那个隆美尔、如何对这些书敢兴趣的。”达西有些手痒,动了动后,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摸了摸她柔顺的金棕色长发,“也许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的。到那时,我也会告诉你的。”
“……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出格吗?”安妮别扭地问道,感情她在意的东西在他们来看竟然都是可以理解的?凯瑟琳夫人是这样,达西也是这样。
“我以前也有很多‘不合时宜’的想法,父亲曾经大发雷霆,明令禁止我再去想那些事情。原本我打算,这次去普鲁士周边游历一遍后,便将那些异想天开永远封存。你瞧,彭伯里庄园只需要一个能维持庄园体面、受到所有佃户尊敬的男主人。”
可是,事实上,年轻的达西先生心中还没有完全丧失那些冒险的因子。
“无论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得让别人知道,你首先是一个合格的淑女。”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达西放下了手中的书,没有再说话。
*
无论安妮心中是如何地百转千回,现在她面前最大的挑战就是——练好一只钢琴曲,在聚会上为凯瑟琳夫人好好地挣脸!
时间过得很快,离舞会的日子越来越近,罗辛斯庄园上上下下都陷入了一种焦灼之中。凯瑟琳夫人每天监督安妮弹琴,良好的修养让她在听到那毫无感情的音乐时,紧紧闭着眼睛,眼珠在眼皮底下快速而颤抖地转着,眉头拧在了一起。
安妮并不是态度不端正,恰恰相反,她在弹琴时的表情简直严肃地就像军队里的红衣军官在走正步!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儿!
“安妮,你谈得不是军队的战歌,不需要那么铿锵有力!”凯瑟琳夫人忍无可忍到,“上帝啊,我真不该给布莱克夫人放假,也只有她知道该如何教导你!倘若她在,你至少不会……”她气得说不出话了。
“布莱克夫人也有家庭,难道您不希望她高高兴兴地称赞主人的仁慈,明年更加忠诚地为您效劳?”
安妮死气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无力地吐出一口气。她实在搞不明白,感情?弹琴怎么才能有感情?见鬼了,难道钢琴不都是这样按下键才发出来声响的吗?
她的手指熟练地在键盘上弹奏出了一段音符,没有一丝卡顿、滑音,也没有弹错一个音符。
凯瑟琳夫人满脸的欲言又止,安妮忽地笑了出来:“妈妈,放松一点,生气对身体可不好,我让杜丽去给您泡一杯玫瑰花茶来?再来一些小甜饼?”说着,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安妮刚一回头,达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背后。
“姨母,姜金生太太有事找您,听她说,厨房好像出了些事……”
这会儿也没有人会提出疑问,管家太太怎么会让尊贵的客人来传话了。
凯瑟琳夫人脸色一沉,站起了身,风风火火、迫不及待地朝门口走去,就好像后面有怪兽在赶她。安妮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睛,尽力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达西!”凯瑟琳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姨妈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您尽管开口。”
“监督她弹琴!”凯瑟琳夫人一指坐在钢琴前刚松了口气的安妮,只见这人顿时变得一脸苦大仇深。
达西体贴地答应了。听了他耐心的承诺,凯瑟琳夫人才终于放心地朝厨房的方向走去——身后二人没有人发现,她的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了一个狡猾而得意的笑。
达西目送凯瑟琳夫人离开后,走进了琴房,顺手带上了门。他款步走来,撩开衣摆在安妮的身旁坐下,挑了挑眉:“来弹一首曲子让我听听,好让我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一边说着,达西伸手替她将乐谱往前翻了两页,回到了开头。
安妮被他专注的目光盯着,有些不自在。任谁在明知自己要出丑前,都会格外地紧张。
‘冷静!安妮!’她在心中默念。安妮深呼吸一口气,将手放在了琴键上,微微向下用力。
手下一滑,第一个音符就弹错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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