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帝都平阳的大道上,衣着褴褛的少年正拖着柴火艰难前行着。

    寒风凛冽,他的嘴唇早已干裂发青,瘦弱的四肢更是布满伤痕。

    但,街上的行人往来纷杂,却无人为他驻足停留。

    只因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烙有一个深深的黑印。

    这是家生奴仆的印记。

    于是所有怜悯的目光都化作了冷漠。

    毕竟。

    像他这样性命卑贱如尘土的人,在每个苦寒的冬日,总是要死上一些的。

    几缕纯白自林梢落了下来。

    竟是下起了大雪。

    雪势来的急,不一会便落满了眉梢发间,寒意更甚,行人纷纷奔走而去。

    混乱中,瘦弱的少年被撞倒在地,直到雪云散尽,一片白茫,也没有再动弹一下。

    他的双亲,早已死在了家主的私刑之下。

    这样的一个雪天。

    再不会有人,守着破旧的小屋,等着他的归来。

    可是……

    “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双唇嗫嚅,重复着两个可怜人在这世上最后的期盼。

    昏沉中。

    一丝微带苦涩的香气传了过来。

    一双手轻轻覆上了他滚烫的额头。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叹道:“会的,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

    从此,这世间便少了一个没有名姓的奴仆。

    而帝尧身边,多了一个名为“皋陶”的近侍。

    【春思】

    斜风细雨。

    年轻的大理官立于檐下,目光如水,若有所思。

    今日殿上议政,闻报三苗在江淮为乱,肆意杀害俘虏奴隶,致使民心大乱、治水受阻。帝尧虽已决议发兵,但天下失序、战乱频生,又岂是一次征讨所能解决的……

    或许……

    玄衣的大理官眼中掠过一丝微光,思绪更沉。

    殊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眼中的亮色。

    这几日恰逢帝尧一族大祀,宫内多是宗室走动。他玄衣如墨,眉目如琢,即便隔着层层雨帘,亦不减其明净。也不知是谁先起了头,一群身份高贵的宗室少女,纷纷挤在了一座小小窗前,对着不远处的青年,微微发着痴。

    “果真如传言所说,好看,好看的不行呀。”一名少女捧着红扑扑的脸颊叹道。

    “何止是好看。来的时候我便听说了,他只用了三年,便从一介侍从升为了大理官……”另一少女抢白道,语气里满是思慕与爱娇,“他定是这世上最最聪慧之人。”

    “嗯嗯。”其余的几位纷纷点头附和道。

    “你们啊。”众人身后传来了一声的清甜嗓音,一袭黄衣的女子踱步而来,笑得眉眼弯弯,“害我找了许久,原来是躲在这里看人呢。”

    “啊!”少女们一声惊呼,手忙脚乱地一字排开站好,乖乖巧巧唤道,“少鸿。”

    名唤少鸿的女子眼珠一转,有些好笑地绕到了窗前,一边望去一边揶揄道:“真是的,明知道我许久未回平阳了,也不喊上我。险些就要错过这世上,最最,最最聪慧之人啦。”

    “我们倒是想呀,就怕……就怕重羲他……”一名少女畏畏缩缩道。

    “哎呀哎呀。”少鸿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苦哈哈道,“快别提重羲了!我这夫君啊……”

    绕圈的手指蓦然一停。

    少鸿“咦”了一声,眯着眼睛确认了一会,才自顾自道:“啊……原来是他。”

    一名少女疑惑道:“少鸿见过皋陶理官?”

    “见过啊。”少鸿收回视线,笑眯眯地在自己头顶比划道,“他这么高的时候就见过了。不过那时候,他可没有现在这般好看……”

    “你说谁好看?”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自房门处,缓缓走进了一名男子,白衣纤尘不染,容色俊美无瑕,整个人就如同冰雪凝就一般,高贵清华,见之难忘。

    “嗳!”见到这个人,少鸿却是一声惊呼,忙不迭地捂住了双眼,“你怎么来了!?我……我可不是故意乱跑的!”

    男子微微皱眉,淡淡地看了旁人一眼。

    “我们……我们先走了!”被这一眼的凉意所惊,少女们也顾不上什么义气不义气了,只能在心里咆哮着“这次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啊!!!”,拉扯着落荒而逃了。

    “诶诶诶!!!”少鸿着急地放下了手,却在对上男子的双眼后,心虚地捏住了衣角。

    “我错了,我知道我身体不好,是不能随便乱跑的。”

    “哦?”男子不动声色地出声道。

    “你不要生气啊。”少鸿可怜兮兮地扒了上去,“我下次不敢了。”

    “哦。”男子嘴角微微一勾,反手将人拉起站好,“那你告诉我,是他……”

    白皙的手指指了指窗外。

    “还是我……”

    指节一屈,指尖一换。

    “好看?”

    “……”

    少鸿一时语塞,眼睫扑闪了半天,才莞尔答道:

    “当然是重羲好看。”

    ……

    雨势减弱。

    玄衣的理官收回思绪,将手伸出了屋檐,接住了几缕星星点点的雨丝。

    他微微一笑,举身而去。

    远处,两人相牵的身影融入了绿净春深中。

    相行相远。

    【秋瑟】

    霜风露重。

    月凉如水。

    宫殿的某处,一片素白银辉下,两人拉长的影子由远及近。

    “近日听闻,大理官收服了一头异兽,名唤獬豸……”帝舜背手而行,眉眼间俱是笑意,“性知有罪,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当真是神奇。”

    “嗯。”玄衣的理官轻轻应了一声。

    “……”帝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懋哉啊,皋陶大理官。这么多年了,除了政事和刑狱,还真没什么能让你多说一个字啊。”

    皋陶呆了呆,有些讶异道:“我以为帝舜不喜多话之人。”

    “谁说的!”帝舜一阵气结,“一个人自说自话这么多年,也是很累的啊!”

    “哦。”皋陶点了点头。

    “哦!?”

    帝舜简直难以置信,随后一脸崩溃地越走越快,嘴里还念念叨叨道:“帝尧都留了些什么人给我啊啊啊!!!”

    “帝舜……?”世人眼中,公正明德的大理官又是一呆,不明所以地趋步跟上,终于在一片杂乱生长的花圃前追上了帝舜。

    恰逢秋风微冷,瑟瑟拂花,香气弥漫四周。皋陶脚步骤停,一脸震惊地望向了月色下盛开的芳华。

    香中带苦。

    竟与那年冬日,他所闻到的香气一样。

    “怎么可能……”他失魂般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走了上去。

    “怎么了?”早已气消的帝舜转身走了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不由讶然道,“方才没注意,竟是它开了。”

    皋陶一个惊醒,下意识问道:“帝舜认得此花?”

    “当然认得,这可是少鸿最喜爱的花。”

    “少、鸿?”皋陶呆呆道。

    “是啊。帝尧的妹妹,少鸿。”帝舜叹了一口气,神情隐隐怀念,“此花并非名花,香气更是苦涩,除了少鸿,再无第二人喜欢了。说起来,这片花圃,还是当年少鸿回帝都养病时,她的夫君重羲亲手种下的。那时我与帝尧还在,帝尧一边哄少鸿吃药,一边笑说,她身上的花香倒比这药香还苦……”

    “可谁曾想,三年后的深秋,一场大雨后,少鸿就走了。”

    “而重羲,也在一夜之间,黑发尽白……随她去了。”

    帝舜伸手指了指面前盛放的嫩黄花朵。

    “这花本是夏花,自那以后,便只在寒秋开花了……诶!皋陶!”

    “你怎么哭了?”

    【夏溯】

    仲夏。

    暑气熏蒸,满庭花影。

    天禄阁内,宫人步履匆匆,穿梭于摆满竹简帛书的高架间。一卷又一卷的古籍、新册,便是这样经由着他们的手,送到了内室的少年面前。不到一会,便堆积起了一座小小的书山。

    一名中丞打扮的瘦高文官合上了手中的书目,轻声报道:“皇太子殿下,与上古圣人相关的典籍,总计七十三卷,已全部送到。”

    “嗯。”少年轻轻点了点头,白净稚气的脸上已初显威严,“吩咐下去,至酉时之前,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本宫。”

    “唯。”文官领命而退。

    房门被轻轻阖上,只余下一室芳冽的苏合香气。

    少年静静地等待了几秒,终于再端不住,垮下了一张小脸,认命般地拣过最上方的简书,幽幽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日影偏西,漏壶中浮箭上升,一晃酉时已至。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少年面前只余几篇竹简,他口中诵道,双目聚神眉头微蹙,似乎还未从面前方正的隶书上得到解答。

    微风启户,一丝牡丹香气蜿蜒而来,少年恍若未觉。

    直到一双素白如玉的手从他面前拿起了一卷长篇,他才惊觉抬头,想也不想道:“长公主姑姑。”

    来人转了转手中古卷,未着脂粉的容颜明艳华贵,纤长的眼睫下,秋水沉眸,含着春山般的笑意:“辛祀,可是屈老太傅又留功课了?”

    “……”少年点亮的眼眸瞬间便愁云惨淡了。

    “太傅问的什么?”来人用书卷轻轻敲了敲少年的头,“姑姑帮你便是了。”

    “当真!”少年瞪大了双眼,拍案而起。来人笑着点了点头,少年眼中便难掩雀跃,熟稔地凑了上去,一通大倒苦水。

    “这有何难?”来人手中古卷再一转,垂眸沉思了片刻,一一回道。

    日影西沉。

    室外宫人鱼贯而入,亮起一室明火。

    “你就这样回太傅。”来人言罢,将手中古卷放回了案几,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毕竟几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训诫我和皇兄的。不过……”

    她纤长的手指隔空点向案几,将一卷泛黄的帛书牵引而起,徐铺半空。

    卷首,小篆书写的“虞书”“皋陶谟”几字映入眼帘。

    “圣人皋陶,制五教五礼,献狱典予禹,治民以德以法,功在万世千秋,故能位列四圣,与三帝齐名。太傅一向推崇皋陶之道,你若有心,不妨一读。”

    话音落下,帛书也落入了少年怀中。

    少年拿起端详了片刻,神情却不以为然。来人见他如此,也不多言,只向外走去。

    少年忙将帛书收入怀中,举步跟上:“姑姑,闻说沧池的莲花今早开了,韶白山上终日苦寒,你既回来,何不一同去看看。”

    “莲花?”来人背对着似是轻笑了一声,“我是要去看莲花,不过,不是去沧池。”

    “姑姑要去哪?”少年不解问道。

    “西域莲城。”

    来人答道,一时清风入袖,月华沾衣。

    “赴故人对棋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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