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境。

    神霄玉清府。

    仙使们怀抱卷宗,列队穿过了长长的转廊。

    往里去,琅玕树上挂满了剔透的红色珠果,碧瑰树也绽开了一树天青,一路延伸到了古雅的殿门。

    殿门外立有一人。

    玄衣如墨,眉目沉静。

    若有他人在此,一定能一眼认出,这便是百年前飞升九天,却迟迟不被召见敕封的无阶仙者。

    这也是自勾陈帝君历劫,长生帝君接掌十洲三岛、乾仙朝觐以来,破天荒的头一回。

    在波澜不惊的九天界,委实是件惊天动地的八卦。

    莫说是仙使仙君,便是平日里总宅在大罗天境、天之北极,专注诸天星宿、治理酆都的紫微帝君,也略略听了些版本。昊天帝君自不用说。他老人家,虽说仙寿已有万年,但作为九天之首,便是搞事,那也是要走在众仙家前头的。

    此日,恰逢长生帝君休憩,正欲出玉清府寻青华帝君手谈一局,不料方才转动一念,神识中就传来了九天之首难掩兴奋的呼唤:

    “长生!”

    长生帝君惊了。

    长生帝君差点一个大喘气没上来。

    沉默了半晌,帝君克制道:“讲。”

    “求八卦!”

    “……”

    帝君大人想也不想地回绝道:“滚。”

    半炷香后。

    自鸿蒙开辟以来,脸皮就没厚过九天之首的长生帝君再一次妥协了,为求清净地落下一句:

    “此人或可封神。”

    “或可?”九天之首他老人家简直都要炸裂了,“一百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长生帝君再一次沉默了。

    许久,才沧桑地传来一句:“已经一百年了么?”

    “……”

    我算是看出来了。九天之首默默地扶了扶额。

    帝君您老人家的时间单位远超同一时期的所有仙家啊。

    某帝君也自觉有些心虚理亏。他叹了一口气,手中化出了勾陈帝君所留的万神图,凌空写下了“皋陶”二字。

    其下果然一片空白。

    帝君大人又是一声叹息,低语道:“昔有仓颉造字,天雨粟、夜鬼哭。此人之功,不在仓颉之下。只是……”

    “只是人仙两界,无人顾念。”九天之首语气似笑非笑,“他若成神,岂非笑话。”

    长生帝君缓缓阖上双目,一语道破:“却不是你我眼中的笑话。”

    九天之首没有反驳。他伸出指尖,召来一缕太清之气,将它化成一方十二莲纹镜,语气淡淡。

    “无品无阶,总不至没有贺礼。”

    宝镜下一秒便化形在了长生帝君面前。

    他睁开双眼,伸手接下:“谨遵帝命。”

    只见帝君周身蓦然腾起道道雷蛇,黑色的眼眸化作一片银色,脚步微启,转瞬便出现在了中天紫微垣。

    天河无垠。

    辰宿列张。

    “紫微。”

    长生帝君仰头望向天之北极,唤了一声。

    一时星斗粲然,有人自极北行来,紫衣幽深犹如天幕微亮,一步一纵横,一步一经纬,九天为坪,星宿为棋。

    他便是这执棋者。

    不过片刻,紫衣的帝君便行到了长生帝君面前,霜发半绾,肤色苍白,唯眼眸暗似长夜,日月星辰皆隐其中。

    他眉梢微挑,伸出右手道:“定了?”

    “定了。”长生帝君掷开万神图,“皋陶”二字冉冉升起,化作一片纯金之色,落入紫微帝君掌中。

    “封神。”

    “哦?”紫衣的帝君收拢起掌心,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可真是有意思……”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化作了一片纯然黯紫,穹顶之上,紫气如云翻卷,渐渐汇聚成了一颗明星。

    “还有更有意思的。”长生帝君收起万神图,微微眯起了双眼,“无品阶的神,万千年来这可是头一个。”

    “昊天的主意?”见长生帝君点头,紫微帝君一时失笑,“他倒想得出来。只是没有品阶,这位新神君又如何开府?”

    “紫微这么说,定是有办法了。”长生帝君立马会意。

    “将我的紫极殿予他吧。无品无阶,总不至没有贺礼。”

    长生帝君微微一愣,随即叹道:“你们啊……”

    “嗯?”

    “无事……”长生帝君叹息着退了两步,“只是觉得,这天之北极还是太冷,你不该总在这里。”

    “是吗。”紫微帝君抬首望了眼天穹,淡然回道,“天地浩劫将至,神界也将隔离五界之外,九重天相比紫微垣,不过是个更大些的囚笼。”

    “神界宿命如此。”长生帝君笑了笑,“可它终能等到挣脱桎梏的一日。到那时,紫微……”

    “定有人会带你,离开这个囚笼……”

    *****

    九重天本是煦日高悬,突而一阵雷鸣,便见雨师手持司雨令,纵身泠泠长风,翩然落在了扶桑树上。

    太古的祀雨之歌从她口中吟唱而出,歌声空灵幽静,听得金乌一阵困倦,敛起了炽热的羽翼。天光黯下,不过片刻,九重天便落下了流云细雨。

    在仙使的传召下,玄衣的无阶仙者踏着清冷水汽,缓缓步入了殿中。

    “见过长生帝君。”他向面前身着绛衣的神祇拜道。

    “神君不必多礼。”帝君转过身来,微微抬手示意。

    神君?

    他眼中划过一丝讶异。

    未及多想,又听帝君道:“自古凡人封神,须有大功德,或有大造化。你创立法典,惠泽万世,故而不入轮回,飞升九重,得证封神。”

    ……惠泽万世。

    他似乎只听见了这一句,一时碎光盈满双眸,如月清辉。

    帝君观他神情,又是一笑,道:“只是当今之世,法道衰微,你虽有神名,却难有品阶,此为天道公允,望你心知。”

    闻言他回过神,摇了摇头,再拜道:“多谢帝君。”

    他不多言,帝君反倒越见欣赏,感叹道:“本帝君有一挚友,也着玄衣,只是他性情不如你沉稳,自然也就不如你适合了。”

    九重天上能称得上长生帝君挚友,又身穿玄衣的,除了已经下凡历劫的勾陈帝君,便再无第二人了。这位新神君在神界已有百年,自然懂得。

    说完这番话,长生帝君又化出了一面十二莲纹镜,拂到他的手中。

    “这是昊天帝君赠你之礼,紫微帝君也赐下了紫极殿。”

    “至于我……”

    “时机未到,就姑且欠下吧。”

    *****

    天地大劫。

    九重天上,到处都充斥着纷杂凌乱的雨丝。

    长生帝君红衣如火,清俊的眉眼下飞溅点点黑血。

    在他手中,是一把残破不堪的剑刃,锈钝的剑身上,蜿蜒着“勾陈”二字。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生与死,本就该同为一体。

    “和光陨落了?”

    恍如杀神降世的帝君提着剑走到了长跪的玄衣神祇面前。

    “是。”

    “你是来求我救她的?”长生帝君淡淡说道,“你早就认出她是少鸿了。”

    “是。”

    “很好。”长生帝君眼中是堪破一切的平静。“时机已到,你拿去吧。”

    破旧的铜色铃铛落在了玄衣神祇的掌中,却不闻一响。

    “用你的半个神魂,为她引魂。”

    “从此,你欠下和光的因果,便算了结了。”

    叮铃。

    叮铃……

    紫微垣中,紫衣的帝君孤身立于天之北极,比天幕更幽深的眼中,映出了紫气卷舒。

    “最后一劫了……”

    他苍白的脸上似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和光神君。”

    *****

    寒山,月冷。

    石径蜿蜒,隐入孤寺。

    残破的铜钟下,一袭白衣倚着一方青苔,含笑看着山下万家灯火。

    他似乎走了许久,又或者,走过了很多地方。

    所以白衣才染上了人间的风尘。

    但他并不在意。

    月色下,他自言自语道:“你说,这样算不算看尽了人间万事呢?”

    回应他的只有山间幽幽的蝉鸣。

    他笑了笑,阖上了双眼。

    夜间风急。

    一瓣朱红,落在了他的发间。

    一道温柔的声音自天穹响起:

    “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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