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幼清戒备地看着他,手中的剑又攥紧了几分。
“皇叔……”纪宣灵欲上前向他解释,谁知刚一动,冰冷的剑锋便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这是……被嫌弃了?
纪宣灵收回想去拉他的手,掩去失落,倏地扯起嘴角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皇叔,你这般是否太无情了些。”
说着,意有所指地垂眸看了眼颈边的长剑。
云幼清被他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胆色气得发抖,又将手中长剑往前送了送。
“你来做甚?”
这柄长剑跟随他多年,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纪宣灵好死不死的往前凑了凑,瞬间便见了血。
“方才不是说了吗,我是来看望皇叔的。”纪宣灵拨开剑锋,脸上一片无辜。他伸手在脖颈刺痛之处轻轻触碰了一下,看着指尖的血色,控诉道:“皇叔好狠的心呐。”
云幼清盯着他的伤口看了会儿,知晓并无大碍后冷笑一声,“总归是死不了的。”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收了剑。
云幼清头发淌着水,晕湿了身上松散的中衣,转过身去放剑的时候,隐隐约约能看见里头绷直的后背。
风景独好。
纪宣灵狭长的双眸微敛,舔了下唇,想起昨晚皇叔在自己背后留下的累累战果。
“陛下不该来此。”云幼清道。
纪宣灵对他这副冷漠的态度习以为常,也不争辩,反而腆着脸上前替他披上了外袍。
“我与皇叔,许久未见了。”
云幼清被他黏糊又直白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起来,只好又退了退,别过脸去,“不过小半年而已。”
纪宣灵笑着应道:“是,小半年,近六个月。”
与他而言,也已六年了。
六年里,终日思君梦不得,他还以为是自己被皇叔厌弃了,所以连在梦里见一面都是奢侈。谁知老天竟给他准备了一个如此大的惊喜。
可惜的是,他的感慨万千,云幼清丝毫没有感觉到。
他只关心纪宣灵什么时候离开。
“此地离京足有三四个时辰的路程,臣即刻派人护送陛下回去,免得右相和诸位大人担心。”
若乐正均知道陛下在他这里,只怕更要怀疑他图谋不轨,有弑君篡位之心了。
这会儿倒是开始称臣了。
纪宣灵好笑地摇摇头,随后得意道:“他们不知道我来了这里。”
他再度逼近,直把人逼到营帐简陋的床榻边,然后缓缓扣住云幼清的手。明明一副气势逼人的样子,说话却如同一只向主人摇尾示好的狗崽子:“皇叔,我好想你,你别赶我走了好不好?”
云幼清面色复杂。
自两年前他和纪宣灵因围场刺杀一事彻底撕破脸皮后,就再也不曾见过纪宣灵这般撒娇的情态了。
云幼清想起了昨晚不堪的回忆,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若陛下是因昨晚的事而感到愧疚,大可不必如此,只当一场意外忘了便是。”
“忘了?”
纪宣灵眼底骤然现出一丝狠厉之色,虽有克制,但只那一眼便足够叫云幼清心惊了。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眼神。
他不在的这半年里,纪宣灵竟成长得如此之快?
云幼清惊讶片刻,迅速接受了这一点,隐约还有几分欣慰。
纪宣灵眼神变化太快,一眨眼又变回了乖巧的狗崽子。
他低头替坐在床榻上的人拢了拢衣襟,手指抚上他的脸颊,低声道:“可我忘不掉了,皇叔。我会一辈子记得的。”
云幼清心神一震,猛然拍开他的手,再次冷静地强调说:“那只是个意外。”
从今晨起,他便一口一个意外,叫人自重,想当这件事不存在。
纪宣灵那时自觉做了错事,自然说什么是什么,如今醒过神来,想明白了事情始末,再叫他放手,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此事不急在一时。
他有的是耐心慢慢来。
纪宣灵也不恼,笑了下,说:“皇叔没有一剑杀了我,说明心里还是有我的。”
“你……”
“再者——”纪宣灵打断他,“是意外还是人为,现在还尚未分明。”
这话便是要查的意思了。
云幼清神色不变,倒是多看了他几眼,只是最后仍旧回到了赶他走这件事上。
“陛下既是来看我的,如今看完也该早些离开了。”
他一心想让人离开,纪宣灵却一门心思,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比云幼清还要高上一两寸的个子,硬是耍赖般将其扑倒在床上,“我想跟皇叔待在一起。”
只有看着他,确认人就在眼前,纪宣灵才觉得安心。
“还是说,这里有什么机密是不能让朕知道的?”
这是二人重逢后,纪宣灵第一次以“朕”来自称。
明和九年朔雪寒风中的那场兵变,显然蓄谋已久。说不定,此刻的云幼清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他试图从云幼清的眼里看出些什么端倪,却听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说罢,顿了顿,看着二人略显亲密的姿势,又道:“另外,还请陛下自重。”
纪宣灵把人搂住,调笑着说:“皇叔不觉得现在说这句话有些晚了吗?”
该做的不该的,他昨夜半梦半醒间都做了。
正得意之际,一道劲风忽的朝他下三路袭去,纪宣灵下意识躲了一下,局势顷刻间翻转。
位置颠倒,云幼清的长剑又一次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陛下这回可要小心些,别又不小心碰着了,旧伤添新伤。”
纪宣灵老实躺平,不敢再动。
他这位皇叔当了多年的摄政王,又向来以长辈身份自居,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时候,看他跟看狗崽子没什么两样。
“要留下,那便听我的。”云幼清冷冷地看着他道。
-
做完让纪宣灵留下这个决定后没多久,素来杀伐果断的摄政王便后悔了。
仅半年未见,他就好像不认识纪宣灵了似的。
午间,他的副将龙武军参军曹俭到营帐中来时,话还没说两句,便听得一阵哐啷啷东西掉在地上的声响。
“谁?”曹俭拔剑转身,警惕的姿态同云幼清如出一辙。
云幼清久违地感到了头疼。
他早该知道纪宣灵不会乖乖听话。
“王……王爷……”曹俭看了看屏风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家王爷的脸色,欲言又止。
没记错的话,那后面似乎是王爷的床榻……
“大约是东西没放好,不用管。”云幼清随意找了个借口,同时朝屏风后递了个警告的眼神。他这一派从容的样子令曹俭深信不疑,很快便收了兵器同他谢罪。
屏风后霸占了床榻的纪宣灵撇撇嘴,好没意思地收了神通。
方才云幼清答应让他留下,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他在这里。只是这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反而叫纪宣灵更想做些什么。
可惜,云幼清的反应就和他预料中一样的冷静。
龙武军是打了胜仗回来的,这时候能商讨的无非是论功行赏,还有一些后续的繁琐杂事。
“这些事,按以往的规矩来办即可,至于论功行赏,明日见了陛下,本王会据实相告的。”云幼清两三句将他可能会问的都说清楚,挥挥手便打算让人下去。
曹俭愣了愣,恍惚记得自己似乎有件重要的事情要问,谁料才一张嘴,就又被打断了。
云幼清忽然问他:“曹俭你跟随本王已有十多年了吧。”
“回王爷,十二年。”曹俭立即道。
云幼清微微颔首,“参军一职到底品级低了些,以你的才干,到底是埋没了。明日本王会向陛下替你请功,这么多年,你这品级也该升一升了。”
升什么升,朕不同意!
后面一直竖着耳朵的纪宣灵不高兴地想。
曹俭受宠若惊,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喜,反而一脸为难,最后“嘭”的跪到地上,坚定道:“曹俭的命是云家的,必定事事以王爷为先,绝不可能就这样离开。何况王爷身边不能没有人。”
纪宣灵更不高兴了。
说的好像皇叔没了他就不行了一样。
他主意变得飞快,这会儿又想着要将这人升迁得远远的了。
当然,也就是想想。别说这个时候的他权利处处受制,便是有绝对的权利,也不该这样意气用事。
这是皇叔教他的。
凡事三思而后行。
那边曹俭咬了咬牙,又道:“即便要走,这最后一年,属下无论如何也要留着!”
最后一年?
纪宣灵心头一动,不怪他多想,实在是这个时间太过敏感。
曹俭是云幼清的心腹,他断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还想再听下去的时候,云幼清按了按额头,将人打发了:“罢了,此事容后再议,你先下去吧。”
曹俭怏怏离开,纪宣灵终于能大大方方的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还抓着方才被他“不小心”弄到地上的竹简。
“我记得,曹将军似乎是皇叔的心腹,皇叔连他都瞒着,是要金屋藏娇不成?”
云幼清扫了一眼拆拆建建无数次的中军帐,“金屋?”
又用眼神指着纪宣灵,“藏娇?”
他嗤笑一声,总结道:“陛下的想法当真是清新脱俗。”
纪宣灵毫不在意,甚至不要脸地说:“我自然是愿意被皇叔藏着的。”
究竟是纪宣灵变得太快,还是他从未认识过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云幼清不禁有些怀疑。
从前他们没有闹翻的时候,这孩子虽然也黏人,但绝不会这样的……没脸没皮。
“陛下只要别让臣为难就好。”云幼清淡淡道。
要让朝中那些保皇派的老顽固知道了,只怕又要以为是他故意将陛下扣下的,下一步说不定就是挥军攻入京畿,改朝换代了。
虽然往他头上扣的帽子多一顶不算多,但麻烦还是能少则少些的好。
入夜后,两人挤在云幼清不大的床榻上,纪宣灵规规矩矩的平躺着,双手交握于胸前,没有半点小动作。
云幼清略略松了口气。
他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镇定,至少,从今晨在纪宣灵龙塌上醒来后,内心就没再平静过了。
就好像,在某个时刻,某根弦忽然就断掉了一样。
一切都乱了套。
可纪宣灵似乎觉得这些还不够,子夜时又悄悄爬了起来。
云幼清一直闭眼假寐,听到动静后也不曾动作,直到唇角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一触即离。
他听见纪宣灵在他耳边悄声低语:“皇叔,我走了。”
春日的夜里一片寂静,云幼清良久才敢睁开眼,失神望着漆黑的帐顶。
他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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