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宣灵的叔伯们都远在封地,京中能正正经经被人称一声的王爷的人,只有云幼清这个摄政王。
小喽啰哆哆嗦嗦,看着纪宣灵逐渐沉下去的脸色/欲哭无泪,“我知道的可都已经全部告诉各位了。”
所以……刀剑无眼,这匕首能拿开了吗?
纪宣灵好似终于听到了他心中殷切的期盼,挽了个刀花将匕首丢回去,吩咐道:“甲辰,送他去大理寺。”
“是。”
为了避免他大喊大叫,甲辰直接一个手刀下去,像扛麻袋一样将人麻溜地拎走。走时还贴心地为里面的两个人把门带上了。
“皇叔……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纪宣灵攥紧的手心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陛下想听微臣说什么?”
云幼清看上去很冷静,或者说,他鲜少有失态的时候。和自己一手带大的小皇帝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的那天,已经是纪宣灵看到过的,他脸上为数不多神情生动的时刻了。
“这件事分明与你毫无干系,为何不解释?”
那个小喽啰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尚未可知,他想听什么,纪宣灵不相信他会不知道。
“没必要。”云幼清道,“陛下只要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就好。”
猜忌是帝王的通病,就像先帝并非完全信任于他一样。
他一脸坦然,也可以说是毫不在乎。
然而纪宣灵最不耐见到的,就是他的这幅态度。
“没必要?好一个没必要。”纪宣灵肉眼可见地暴躁了起来,“所以以往的每一次,皇叔都是这样想的是吗?我怎么想的,对皇叔来说也不重要。”
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呵,他根本不是自信于自己对他的信任,只是觉得不重要罢了。
云幼清又一次沉默以对,几乎等同于默认了他的说法。
这时候纪宣灵倒宁愿他是个会做些表面功夫的人,至少别让他的不在乎看上去那么明显。
“难道这些天皇叔一直都在哄我不成?”纪宣灵苦笑。
云幼清感到一阵头疼。
他是个将死之人,以往解释太多,只能徒增烦恼。这次习惯使然,却没想到纪宣灵反应会这么大。
云幼清欲言又止,沉默良久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臣无话可说。”
这话纪宣灵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明和七年他无故遇刺那回,云幼清也是这么说的。
纪宣灵胸中本就憋着股气,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怒不可遏。可人是他好不容易哄回来的,哪里舍得再一次同他闹翻,只好气呼呼地甩袖离开,还十分幼稚地将大门“哐当”一声狠狠关上,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阿宣……”
云幼清意图挽留的手刚伸出去便又缩了回来。
罢了,小皇帝一直都是这个脾气,若是两人的关系又因此成了之前的样子,也算是将事情拨回正轨了。
此前种种,有太多的意料之外,本就非他所愿。只是小皇帝一片赤忱,叫他无法拒绝罢了。
纪宣灵那头还在生着气,气云幼清死性不改,也气自己一时冲动,险些重蹈覆辙。气到最后,都快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了。
待沉下心来,又是经不住的后悔。
重来一回,固然能让他“未卜先知”,提前知晓许多事,可唯有皇叔的心思,纪宣灵始终捉摸不透。
原本求着皇叔回含章殿住是想同他离得近些,方便亲近,不曾想,最后还是各怀着心思辗转反侧。
说不准,辗转反侧的,也只有他一人罢了。
纪宣灵可怜兮兮地想。
这一觉纪宣灵睡得不安稳,昏昏沉沉的梦到了上一世的事。
北风凛冽,携着鹅毛大雪在夜色中翩翩起舞。纪宣灵不顾阻拦在宫巷里纵马急行,仓惶往一个地方赶去。
“陛下!陛下——”
身后是许多人急切的呼声,纪宣灵充耳不闻,随他们的声音湮没在身后的黑暗里。
雪天路滑,马也跑得小心翼翼。纪宣灵嫌马太慢,嫌风太大,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跟他作对。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再不快点,他要见的那个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上好的汗血宝马在隆庆宫门前打了个踉跄,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纪宣灵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又狼狈地爬起来向里冲去。
隆庆宫早已落锁多年,里面早已没什么人在了。
铺天盖地的雪将一切都染成了白色,入目的那抹鲜红便显得格外刺眼。
滚烫的鲜血还在汩汩地流着,热化了周遭的雪。
纪宣灵一阵心悸,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时间难以呼吸。他有心上前看一眼,双脚却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只能看着洒扫的小黄门替地上没了生气的尸体披上一件单薄的衣服。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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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幼清于梦中惊醒,冷汗直下。
有意思的是,他竟梦到了自己死去那天的情景。
梦中的云幼清率军血洗都城,直逼皇宫,兵败后于已经落灰的隆庆宫自戕而亡。只是,梦里的纪宣灵不曾费尽心思的同他求和,他也不曾因一场阴差阳错的意外被搅乱了心绪,就这样默许了小兔崽子的胡搅蛮缠。
一切都和他原先预想的一样,除了……纪宣灵目睹他尸体之后的事情。
虽然身在自己的梦中,云幼清却如一抹游魂般,只能在一旁看着。看双目通红的纪宣灵将他的尸体抱回了长宁宫,整整三天没让任何人进来。
第三天的时候,乐正淳来劝他,说了句“请陛下让王爷早日入土为安”,差点被纪宣灵提剑刺死。
“滚!都给朕滚!”
纪宣灵染了一身的血,披头散发,赤红着双眼,像刚从地狱爬上来一样。
云幼清看着这样的纪宣灵,胸口一下被什么给堵住了,不免又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决心。他有心上前安慰对方的,可即便梦里的纪宣灵看不到他,云幼清依然没有去给他一个拥抱的勇气。
哪怕是偷偷的。
更深露重,云幼清从床上坐起来,一时没了睡意。
床头还挂着那天他从长宁宫不小心带回来的纪宣灵的外袍,云幼清愣愣的看了半晌,抚摸着袖口金线绣出的纹路,心底蓦地生出一丝悲凉。
若是他死了……阿宣他……
“皇叔。”
纪宣灵忽然从外面钻了进来,披散着头发,衣服也没换,低垂着头声音喑哑,同样一副夜半惊醒的模样。
云幼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怕他拿回衣服似的,迅速将那件玄色的外袍塞进了身后的被褥里头。然后强装镇定,问道:“何事?”
纪宣灵还没从记忆里回过神来,走近了云幼清才发觉他双目微红,眼里还带着些卑微的讨好。只听他可怜兮兮道:“我能跟你睡吗?”
他见云幼清不说话,便只当他同意了,三两步上前把人拥入怀中。云幼清经过最初的惊吓之后,竟也没推开他,反而安抚似的在他微微颤动的背上拍了拍。
“阿宣。”云幼清问道,“若是有一天我死了……”
纪宣灵一下将他又抱紧了些。
“你会如何?”
这个拥抱持续了一会儿,良久才松开。纪宣灵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倏地笑了起来。
他道:“待江山如昨,海晏河清,我代你去看这巍巍山河。”
“死多简单,唯有活着,才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记着那一天的痛苦。你说是吗?皇叔。”
云幼清无言以对。
结果一走神的功夫,纪宣灵便爬上了他的床,接着耍赖似的躺下来飞速盖上被子,眼睛一闭,只当自己已经睡着了。
云幼清对他无赖的行为感到一阵无奈,却又记挂着自己方才藏进被褥里的衣服,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云幼清躺下的纪宣灵睁开了一只眼,“皇叔?”
他刚想伸手去扯皇叔的袖子,然而被褥底下的手刚一动作就被喝止了。
“不准动!”
云幼清脸上竟隐隐有些心虚,这让纪宣灵不由得更好奇了。
顺着他的目光,纪宣灵看到了自己僵停的手在被褥下拱起的小山包。
只犹豫了一瞬,纪宣灵便当机立断在身侧摸了几下,最终摸到了……一件衣服?
而且这件衣服,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
能在衣服上用金线绣龙纹的,天下间只有一人。这个人是谁,自然不作他想。
皇叔……竟将他的衣服放在床褥里……
纪宣灵欣喜若狂,心里开始飘飘然。不过抬眸看了看皇叔的脸色后,他决定这时候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于是他又将衣服塞了回去,翻了个身转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云幼清:“……”
小兔崽子真是越来越会气人了。
翌日一早,在长宁宫遍寻不到人的陈岁带着人风风火火赶来了含章殿,正巧在门口遇见了从里面出来的云幼清。
“王爷,不知陛下……”
云幼清脚步一顿,面色僵硬道:“在里面。”
说完这话,他便匆匆离开了。
留下来只能是徒增尴尬,除了纪宣灵那个没脸没皮的,谁都不会好过。
没脸没皮的陛下一早便醒了,只不过估计着他的面子,一直装睡而已。陈岁进来的时候,纪宣灵已经在他皇叔的床头坐着了,满脸笑容,满面春风。
跟在陈岁后面进来的陈庭见此情景,不禁又开始好奇陛下与摄政王的关系。只是惦记着干爹的叮嘱,一直低眉含胸,只能艰难地偷偷张望。
纪宣灵当然不可能解答他的疑惑,站起来悠悠道:“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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