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娇颜
9.14/向阳葵
第一章
延和九年,十一月初七。
低沉悠长的丧钟划破安谧的夜空,皇帝驾崩了!
琉璃瓦覆上白雪,丹墀柱挂上白绫,一片白茫茫中,只余红黄相间的招魂幡迎风猎猎作响,伴随着梵音笼罩禁宫,冰冷彻骨的寒冬更添几分萧瑟。
曙光未泄,寒风凛凛,窝在宫门脚下的值夜的宦官们被人踹醒。
宦官们脑袋昏沉,还未清醒,就听到管事监丞吊着嗓子说道:“那位离京多日,你们这些小崽子皮都松了,都给咱家紧一紧,免得过会儿触了那位的霉头,犯了忌讳,到时候可别怪咱家没提点你们!”
守门的宦官们都是品阶低的答应长随,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胆子大的低声问:“督公回京了?”
那管事监丞似乎在为自己消息灵通而得意,没有回话,先是装腔作势地踮脚拉下被风卷到墙头的白绫,才慢悠悠的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嗯。”
宦官们闻言倒抽一口冷气,僵滞片刻,急匆匆地整理起衣冠,他们值夜的宫道直通新帝的承昭宫,督公回京后首要大事必定是去拜见新帝,现在还未到换值的时辰,他们避无可避。
看他们没出息的样子,管事监丞脸上带着鄙夷,刚想嘲笑几句,远处就传来阵阵步伐声,他脸色一变,忙收起笑容,带着众人,往两侧避让,低头噤声,战战兢兢地立在墙跟前,哪里还有方才的气焰。
远处一行人抬着肩舆又快又稳地穿过一道道宫门,肩舆之上,坐着的便是他们口中的督公——周津延。
等脚步声淡出耳边,管事监丞才敢抬头,擦擦额间的冷汗,看着那周津延的背影,眼里闪过艳羡,这人比他还小个十来岁,却早已大权在握。
周津延年仅二十有三,穿赐服,乘肩舆,独掌西厂,威风显赫。其耳目爪牙遍及朝野,上到朝臣的家族秘辛,下到百姓的零碎琐事,无一不在西厂的监管之下。
他也是个玩弄权势的好手,手段毒辣阴狠,虽是宦官,但朝中无人不怵他,不过他也因此落了个权佞的名头。
即便如此也不影响先帝对他的宠信,三个月前他被任命为西北军监军使,替先帝慰问视察边关。
而后先帝驾崩,太子继位,新旧更迭,为防动乱,新帝上位后第一道旨意更是给了他,急诏他回京坐镇护驾,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这位的恩宠怕是要更上一层楼了。
管事监丞轻吁一口气,心中感叹往后日子可要难过了!
等着周津延从承昭宫出来,已是天光大亮,太阳高升之时。
他在宦官们的簇拥下,重新坐上肩舆,冰雪消融,青砖路上积了水,宦官们抬着肩舆,步伐比来时慢了许多。
孟春走在肩舆左侧,抬眸看周津延,迎着日光只瞧见他冷峻的侧颜和过分苍白的脸色:“督公日夜兼程连赶了四日的路,可要先回灵境胡同休息?”
周津延往后靠了靠,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虚点两下:“去乾清宫。”
乾清宫乃先帝生前的寝宫,新帝登基后,觉得那处刚死了人,不吉利,另辟了承昭宫居住,为此新帝登基不过五日,案头已经堆满了劝谏的折子,方才新帝见了周津延宛如见了救星一般,把折子全都推给了周津延,周津延就在那儿处理了两个时辰的折子。
孟春想到关在乾清宫的那两位,道:“何劳您大驾,卑职这就让人把她们提到咱们衙门,您回去歇着就好。”
周津延嘴角扯出一抹笑,眼神却格外渗人:“到底是先帝看上的人,进了宫,封了位,尊重些。”
“督公说的是,是卑职冒犯了。”听出周津延语气中的怒意,孟春咧嘴,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说到底也算她们倒霉,谁让她们与先帝的死扯上了关系。
先帝在位十余年,早年虽功绩不显,但也算勤恳中庸,只这几年开始有些糊涂,沉迷酒色,贪图美色享乐,朝中大事全交由亲信处理。
十一月初,先皇后为还是太子的新帝择选太子妃,宣了京城未出嫁的姑娘入宫,谁知竟被先帝撞见,挑了两个颜色最为出色的纳入自己后宫,一个封为安嫔,一个封为容妃。
安嫔和容妃进宫当日,先帝为庆新得美人,大摆宴席,吃多了酒,淫-性渐起,还未下安嫔的榻就翻了容妃的牌子,只不过他还未见到容妃就一头栽倒在净房里,再也没醒来。
先帝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周津延多年的谋划更是付之东流,如今算不了死人的帐,只能拿活人出气了。
*****
乾清宫侧殿,炭盆只余点点火星,桌上的茶盅里飘了一层薄冰,整个大殿如同冰窖一般,一点儿生气也无。
不过屏气凝神还可以听到一股细弱清浅的气息声,寻着声音而去,内殿龙纹罗汉床上坐着一娇小的身影。
万籁俱寂的乾清宫忽然有了一丝动静,那道身影也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幼安闷疼的心尖儿一抖,猛地抬眸看向殿门,外头脚步声错乱,他们去了隔壁,隔壁正是与她一同入宫的安嫔。
想起进宫后的遭遇,幼安那双长而媚的狐狸眼瞬间蓄满泪珠,睫毛颤了颤,但她很快咬住嘴唇,克制住泪意。
她记得哥哥的话,哥哥说,往后她就是一个人了,要坚强,要勇敢,因为他和姐姐不能再帮她擦眼泪了。
幼安吸吸酸得厉害的鼻子,她很听话,可以忍住的,哥哥要是知道她从进宫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会不会夸她?
幼安喉咙一哽,她知道,肯定会的!
可是她再也听不到了。
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什么,是殉葬?还是去太庙做尼姑?她还没有侍寝,是不是也有可能被放回家?
幼安心里有了期待,但很快,隔壁响起的哭泣声,将她的幻想打破。
哭泣声短促,很快就消失了。
不知隔壁发生了什么。
幼安身体又是一颤,她努力睁大双眸,莹白的双手死死地攥在了一起,紧张害怕到了极点,她竟开始胡思乱想,这世间最富丽皇宫也不过如此,隔着墙竟然还可以听到隔壁的动静,还比不上她家呢!
幼安想笑,可漂亮的眼眸中却是怎么也无法掩盖住的惊恐惧怕。
殿外沉重的脚步声复起,“支呀——”一声,殿门从外推开。
一连串穿着褐衫带着圆帽的人走进屋,立在两侧,开出一条小道,周津延从后面阔步走来,目光一凝,对上一双水盈盈的狐狸眼。
看着不远处的娇影,众人呼吸不由得放轻,孟春更是瞪圆了眼睛,原以为那安嫔已是难得的美人,谁曾想,这位才是真正的绝色,满京城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位有这般容貌的,难怪这位被封妃位,只可惜……
美人窈窕丰盈,肤色白皙,面庞精致小巧,有双水雾蒙蒙的狐狸眼,一颗泪痣点在右眼眼下,饱满的红唇微张,便是穿着素白的丧服也难掩其千娇百媚的姿容。
无需做出勾引的姿态,只这样瞧着你,就已将男人的心捏在手掌之中。
幼安看出来人眼中的不善,瞳孔微缩,卷翘浓密轻轻害怕地扇了扇,仿佛一只精美的瓷器鲜活起来,流光溢彩。
周津延盯着她的脸,脚步不停,往内殿走,踩在地衣上,发出闷响。
众人惊觉自己的失态,忙掩饰般的低下头。
孟春余光瞥了周津延一眼,周津延眼神凉薄冷漠,似乎并未惊起一丝波澜,孟春唾弃自己,羞愧地想,督公果然就是督公,这份镇定淡然不是常人能有的。
孟春跑到前头,和刚刚审问安嫔的架势一样,他为周津延搬了一张圈椅放在床前,擦干净椅座椅背,等他落座。
周津延却径直略过他,往罗汉床走去。
幼安不知他们是何人,也不知他们会对自己做什么,只是随着这位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人靠近,她胸口一片冰凉,小小的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往下拽,手指本能地松开,撑在床上,往里躲了躲。
周津延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动作一般,微微俯身,如鹰隼般无情的凤目紧紧盯着她,宽大且骨节分明的手掌缓缓抬起,虎口张开。
幼安想起隔壁的消失的哭声,心中一骇,面颊毫无血色,偏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脏飞快地跳动,一股窒息感蔓延全身。
悲哀地想着,他要掐死自己吗?幼安极力忍耐住眼泪,可眼眶和挺俏的鼻尖却在慢慢泛红。
空气中弥漫出一丝诡异。
孟春也摸不准他们督公这是玩的哪一出。
幼安没等到喉咙发出疼痛,而是觉得下巴传来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凉的触感,随之慢慢地转移到了右脸,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来人的拇指按上她的面颊,似乎压在了她泪痣上,然后用力擦了擦。
殿内一片死寂,幼安屏住呼吸,震惊地看着他。
幼安在兄姐的护佑下长大,从来不曾受过这等委屈,更不曾离一个陌生男子这般近。
这些日子小小的心脏承受了太多的情绪,害怕和委屈一同涌上,再也装不下,最终化为了泪珠,控制不住地沿着面颊滑下,落入周津延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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