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纪忱将手中的卷宗交给安青云“襄王案牵连甚广, 抄家流放数百户人家,分布于惠州,黔州, 崖州等多个州县。此次新帝登基大赦, 这是与此案有关的人员名单和他们的去向。”
“多谢公子。”安青云手指微颤地接过来,不善言辞的语气中尽是感激。
纪忱带着深意说道“蛮荒之地变幻莫测,距今已十三年之久”
数百户的人家,如今只剩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其中意味着什么, 安青云是明白的。
“奴才总要试一试, 不管是否有幸寻到父母, 公子的大恩大德,奴才定谨记于心。”安青云坚定地看着他。
纪忱精致苍白的手指托起茶盅“帮她便好。”
出门穿过长廊,那种奇妙的怪异感又漫上纪忱心头, 背后像是有一道灼人的目光紧盯着他,但没有恶意。
纪忱心中一动,垂眸下瞥, 忽然再回头看了一眼。
跟随他身后的侍仆谨慎地问“公子怎么了”
纪忱摇头, 攥拳轻咳一声。
出了弘香坊, 那种感觉果然消失了。
侍仆给弘香坊喂马的小二打赏后,躬身坐在车板上与马夫闲聊。
“还是宫里的这些公公们会享受。”
“羡慕啊不男不女, 没有子嗣给你你要不要”侍仆小声笑着说。
“凌泉”车厢内纪忱喊道。
名唤凌泉的侍仆应声进里“公子又何吩咐”
纪忱靠坐在马车车厢内置着的软榻上, 安静地看着书卷,手指轻轻翻了一页“相鼠二十遍。”
凌泉不敢反驳,知晓刚刚取笑的话传到纪忱耳朵里了, 也怪他嘴上没个把门, 他只能乖乖听命。
“你对弘香坊很熟”纪忱抬眸看他。
凌泉说道“奴才也是第一次来, 但先前听过这家酒肆的名号。
弘香坊靠着灵境胡同,往来食客多是西厂的人和宫里的宦官。
一直有传言,若想一步登天可自己去了势,来弘香坊走一走认个干亲就行。”
纪忱一边听着一边推开窗户,街道宽敞,一辆奢侈华丽的马车朝相反的方向与他们擦肩而过。
马车两端悬挂的旌旗和木牌上都镌刻着龙飞凤舞的“周”字,观其车头车尾护卫的穿着,这便只能是那位的车架。
马车将将停稳,周津延就已弯腰出了车厢,下马车,阔步跨入弘香坊的大门。
钱大壮像是过年似的,快步走到周津延跟前“小的给督公请安了。”
周津延目光巡视大堂。
“两位公公都在楼上,小的给您带路。”钱大壮连忙说。
听这称呼,周津延眉心鼓跳,压紧牙关,手臂微扬,止住他。
钱大壮讪笑着收回脚,弯腰伸手指着方向“您请,您请。”
听着沉沉的脚步声,掌柜搓搓肩膀,缩到了柜台后面,瞧着帐本的同时还不忘偷瞄二楼包厢。
包厢门外的番子瞧见周津延,面色一肃,刚要开口,被他锋利的眼风一扫,安静了。
周津延抬手径直推开房门。
屋内刚止了眼泪的幼安正蔫巴巴地靠在窗栏上,唉声叹气。
沉浸在错失与她哥哥相见的悲伤中,她想能瞧一眼哥哥,她已经该满足了。
可是她扁扁嘴,还是很伤心。
孟春站在她不远处,擦着冷汗,这位总算是哭完了。
屋门忽然敞开,幼安和孟春同时抬眸看过去。
周津延背着光站在门口,身形伟岸挺拔,面庞线条流畅,只是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小周公公玩得可开心”周津延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
小周公公幼安还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随后面色爆红,张张小嘴儿,尴尬极了。
孟春默默挪着脚步往后退,周津延侧目淡剐他一眼。
“走吧,干儿子。”周津延慢悠悠地说。
完了完了
幼安揪着自己的手指,瞅瞅孟春,水盈盈的眸子满是求助。
孟春呵呵笑着,错开她的目光。
他现在都自身难保,万一有什么,还指着她替他求情呢
反正督公拿这位主子也没有办法。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许是车轱辘不小心压到了石块,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
幼安小脑袋直点,没有防备后脑勺蓦然碰到了车壁,让正在打瞌睡的她清醒过来。
她迷茫地看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周津延,周津延凤目冷冷地盯着她,脸黑得吓人。
幼安一慌,手背飞快地擦过唇瓣,坐直了腰板。
周津延简直匪夷所思,她是有头一个在他眼皮底下思过,还大着胆子明晃晃打瞌睡的人。
也不能怪幼安,马车摇摇晃晃的,喝进肚子里的酒的后劲好像开始上来了,她小脑袋昏昏沉沉的。
幼安也很意外自己尽然打瞌睡了。
她观察着周津延的脸色,心里慌慌的,身上像长满了虱子,浑身难受,坐立难安。
他这样,自己好怕啊
窸窸窣窣的动静吵得周津延头疼,但他垂眸忍着不瞧她。
心里冷笑,几日没见,指着她仔细想想,她倒好
给自己多找了个干儿子。
周津延嗤笑,忽而嗅到一股极淡的微不可闻的酒味,周津延目光落到她身上。
“喝酒了”
幼安时刻瞧着他,见他唇瓣微启,以为他终于要理她,开口和她说话了。
脸上忙挂起讨好的笑容,水亮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
谁知他开口就问自己是不是喝酒了
幼安呆了一下,不知怎么扯到这上头了,啄着小脑袋,乖巧地不得了,伸手比划一小截“就喝了一点点”
周津延胸膛气血上涌,舌尖抵了一下后槽牙,凤目冷漠,就一点点
她完全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
周津延周遭的气息让幼安忽然觉得心里毛毛的,小手无措的捏着绢帕。
她穿着宦官的袍子,本就想个男生女相的小少年,偏还做出这幅忸怩的姿态。
周津延绷紧的额角突突直跳。
幼安不知道哪里又惹他了,他此刻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别惹我”三字大字。
幼安心里咯噔一跳,更心慌了,现在这般状态再也不能装缩头乌龟了。
她忽闪着睫毛,咬着樱唇,鼓起莫大的勇气,坐到他身旁,颤颤巍巍的伸出小手,扯一扯他的衣袖“督公”
声音又软又娇。
周津延把玩着手里司礼监的令牌,不看她。
幼安喉咙滚了滚,鼻翼可怜兮兮地煽动“我不是故意要冒充您干儿子的。”
“不许提这个”周津延目光一凝,瞪她一眼。
幼安连忙点头“不说,不说,我以后再也不提您干儿子的事情,您放心只有掌柜和孟春知道我假扮您干儿子”
短短一句话,提了两次,周津延不禁想她是不是故意的。
幼安小心翼翼地说着话,但周津延脸色不仅没有好转,甚至还更加难堪了。
幼安闭上嘴巴,不敢说话了,悄悄把攥着他袖子的手指收回来。
周津延一瞥,他就知道,她撑不了多久,稍一打击,她就会放弃。
心中自嘲的轻哂一声。
但料事如神的他这会可想错了,幼安咬着唇,垂眸想了想,决定拿出她的绝招。
眼睛瞬间蓄满泪光,抬头迎上周津延的目光。
周津延看到她眼睑上挂着的泪珠,才反应过来她的意图。
深呼一口气,指腹微动,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幼安眼泪滑落,莹莹的泪珠可怜兮兮地挂上面颊。
周津延暗骂一声,败下阵。
在她第二颗泪珠子滚下来之前,哑声开口“哭什么呢”
幼安抽泣一声“我,我”
周津延俯身,指腹摸开她小脸上冰凉濡湿的泪珠。
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小心呵护的姿态。
可温柔的触感让幼安鼻尖忽然一酸,眼泪像是刹不住一下,纷纷滚落。
周津延蹙眉。
幼安忽然张着胳膊抱上他的脖子,小脑袋搁在他的肩头。
周津延肩头微沉,身体僵硬了一下,手臂搂着她,抬手拍拍她的背“我骂你了”
幼安呜呜咽咽地摇头。
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完全控制不住,被她压在心底未能和哥哥相见的难过,和这几日她谁也没有告诉的不安,一起涌上来。
再加上酒气上头,她脑袋有些发懵,又大抵是这一下午心情起落得厉害,让她身体有些难受,使劲儿地往周津延身上贴。
周津延被她抵到车壁上,薄唇微动,有些无奈“干儿子这种话,下次不许胡说。”
幼安没应声,身体轻颤。
“嗯”周津延摸到她手心,拿到她的绢帕,想要帮她擦拭眼泪。
幼安声音虚弱,在他耳边说“督公,我有些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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