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辽东都指挥使司
张方隆端详着手下呈上来的紫檀木长盒, 迟迟未有动作。
一旁坐着的将领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末将倒是想瞧瞧京城那位宗主爷给将军送的什么贺寿礼。”
张方隆抚了抚胡须,沉吟一声, 挑开盖子, 却见一件沾满血渍的皇帝常服。
忽而大笑不止, 指着盒子道“好礼,好礼。”
众人围上来一看“这意思是皇帝被他们西厂解决了”
“八九不离十, 咱们等着看呗, 要是真的, 估计很快就有消息传出来。”有人回他。
张方隆赞同地点头,脸色容光焕发, 若有周津延相助,便是事半功倍, 如虎添翼啊
他得意地放肆大笑。
“皇帝一死, 宫里就剩下个还在吃奶的娃娃,这天下还不早晚是将军的。”
张方隆乐意听这些奉承话,笑着看向站在人群中间的余海丰“此番多亏了爱将辛苦跑一趟。”
余海丰走上前“末将惭愧, 虽说劝动了那位支持将军, 但没能要到粮草, 实属属下无能。”
“诶粮草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张方隆摆手。
他还不在意, 只看着这份大礼,浑身畅快。
余海丰更加恭敬, 指着木盒道“不过咱们虽有了助力, 但还是要趁早打算, 速战速决才是最好, 毕竟这天下可不止咱们一处手握重兵。”
“余将军此言差矣, 除我们辽东外,其余卫所边军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上回好不容易闹了一次,还没几日就被京城镇压了,不值一提。
现在动手,时间太赶,不妥实在不妥,还是明年春上再说,反正龙椅上坐着的是个奶孩子。”有人反驳道
张方隆拂须,摇头说“海丰说得对,还是要尽快,别忘了京城还有个顾铮”
“卫国公从西北回京后掌禁军二十六卫,西北边军又都是他的老部下,他是个狠角色,若他有警惕,咱们拿下京城也吃力。”余海丰说道。
张方隆沉静思索“西北军忙着对付胡人,离京城距离远,暂且先放下,只是如你所言,顾铮不好对付,最好趁他没有防备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咱们要仔细盘算。”张方隆合上紫檀木盒。
“是”众人应声。
张方隆笑“走,先去宴席,等喝了这顿酒,咱们明日再过来从长计议。”
“是啊将军收了这么一大礼,今儿怎么也得多喝两杯。”众人起哄道。
京城
周津延把手里的纸张递给顾铮“看看。”
顾铮飞快翻阅,颔首道“就照你的安排。”
“张方隆现在怕是正得意。”周津延靠在椅背上,懒懒地转了转脖颈,冷讽道。
顾铮嘴角微弯“容他得意几个月。”
听他脖子的响动,顾铮看了他一眼,蹙眉“多休息,手头的事情交给我。”
周津延敷衍地应了一声。
“若被你哥知道你不要命地做这些,你挨一顿骂是少不了的。”顾铮淡淡地说道。
“你不说,陆翀从何知晓”周津延无所谓地扬扬眉。
瞧他无人管束,肆无忌惮嚣张的样子,顾铮说“你熬坏了身体,担心的不止则益一人,我与你哥同龄,虽只长了你四岁,却长容太妃足足十三岁。”
陆翀字则益,与顾铮相识多年,自小的玩伴。 顾铮话点到为止,意思却明显,这般算一算,周津延也长容太妃九岁了。
见周津延有些僵硬,顾铮拿了他手中的折子,让小宦官进来,划了大半折子走了“送去国公府。”
两个小宦官捧着折子领命。
周津延被他的话刺激到了,冷着脸看着弯腰退出去的小宦官,鼻音哼了一声“你回府”
顾铮有自己的规矩,他在朝中的事务显少带回府中办理。
“嗯。”顾铮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
“若是有需要”周津延顿了顿。
他未说完的话,顾铮明白,他叹了声气“不必了。”
满足了他的私欲,但这之后呢
她心里没有他,强迫她跟了自己,她会恨他,会无辜遭受世俗异样的眼光,流言蜚语,谩骂侮辱。
这会毁了她。
周津延默默看着他,嘴角微扯,很奇妙,即使他们是至交好友,亲如手足,但人生来就是不同的,他想要的,强求也要得到。
玉石俱焚,死也要死一起。
他低头看着玉带上挂着的香囊,伸手拨了拨。
顾铮回府,如往常一样,步伐沉稳一边往正院走,一边听护卫回话。
“今日老夫人还是没有见四夫人。。”
那日从慈恩寺回来,老夫人便趁称病免了众人的晨昏定省,阮绾一日不落地过去,都被拦在院门外,美言不愿让她过了病气。
顾铮点头,让他退下。
一如平常,他到了正院却是畅通无阻,眼中闪过讽刺,到底还是连累了她,顾铮掌心紧紧握住佛珠。
顾老夫人每日准时坐在正堂等他。
“给母亲请安,见母亲身体安康,儿子便安心了,前院事忙,儿子先告退了。”顾铮板正规矩地作礼问安。
见他要走,忍了半个月的顾老夫人终于忍不住“站住”
顾铮回身“母亲还有何吩咐。”
“峥儿你到底想怎么样”顾老夫人手心撑着高几问他。
“母亲,儿子说过了,儿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您别为难她。”顾铮轻声说。
“好好好,我不为难她,只要你成亲,我就不为难她。”
顾老夫人说“你不喜欢陈家姑娘没关系,咱们再找别家的姑娘,总会你喜欢的。”
顾铮“母亲,儿子无意娶亲。”
“为了她好,你就该娶亲”顾老夫人不由得拔高声音。
顾铮微笑着摇头“这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你娶妻生子,多生两个孩子,咱们国公府有了世子,又可以过继一个到四房,这才是阮绾下辈子的依靠,而不是你。”顾老夫人看着他,声音带着蛊惑。
原来母亲打的是这个主意,顾铮有些疲惫。
“母亲若是想抱孙子,大哥家的,三弟五弟家的,都是些好孩子,您开口,各房乐得把他们送来陪您。”
“峥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老夫人面色冷下来。
顾铮微笑着,不为所动。
这些日子顾老夫人也想通了,不能与他硬碰硬,万一他做出什么事情,到时候得不偿失,平复心中情绪“好,母亲暂时不逼你,母亲还像以前一样,也不为难她,只要你别冲动。”
话已挑破,顾铮只能寻求平衡,也不愿恶意揣测自己的母亲“儿子从小到大很少有什么想要的,如今更是只要府里一切安稳,儿子就不会是行事冲动的人。”
“好好”顾老夫人连声答应。
说完顾老夫人就叫人传话给各房,说她病已痊愈,让她们过来用晚膳。
顾铮看着第一个到正院的阮绾,拨着佛珠的手指微颤,她瘦了。
阮绾看都不敢看一眼顾铮,她小心翼翼地望着顾老夫人。
她忘不了那日顾老夫人看她时,那股厌恶冷漠满是责备的眼神。
顾老夫人克制住心中的冲动,朝阮绾伸手“这几日不见,绾儿瘦了,不知道的以为是你病了。”
阮绾受宠若惊地被顾老夫人拉住手,按到自己身旁,听她说“今儿有好几道你爱吃的菜,你多用些。”
阮绾轻轻地应声。
顾铮坐在一旁看着,心头猛跳,母亲不对劲
可看阮绾谨慎不安的模样,顾铮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府里恢复热闹,钟鸣鼎食之家,一派和谐繁荣。
阮绾与顾铮之间只隔着老夫人,往日只要离他这么近,她就已经满足了,她守着自己的小窃喜,就能过好这辈子了。
可当她知道他心里也是装着她的,心中却只剩下一片悲凉。
顾老夫人在怎么掩饰太平都藏不住心中的裂痕,次日在阮绾请完安后留住了她。
阮绾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正让素月把包裹递过来,细声细气地说“母亲,这是儿媳新给您做的长衫。”
“不必了,我怕是无福消受。”顾老夫人语气冰冷。
阮绾整个人都僵硬了,缓缓地看她,脸色慢慢褪去。
顾老夫人上下打量着她“怎么会是你呢我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嫁入顾家。”
阮绾仿佛瞬间被人投入冰水之中,整个人都没了知觉,平常满是温柔笑意的杏眼,被无措彷徨替代。
“母亲,我”阮绾摇着头,小声开口,可她天生不善言辞,被顾老夫人截住话。
“你知道你会害了他吗”顾老夫人冷冰冰地说。
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一样,不停的在阮绾耳边萦绕,把她拉下地狱。
阮绾父亲多情风流,家中子女多,阮绾是他父亲第三位继妻所生,姑娘中排行十三,这就养成了她这副性子,说好听些温柔文气,说难听便是好拿捏。
相处两年多,顾老夫人足够了解她,更知道她内心敏感脆弱又多思,甚至自卑。
说出的话猛地将她击穿。
“我儿顾铮,名声赫赫的大将军,受万名敬仰,他父亲配享太庙,奉的是天家香火,他比他父亲都优秀,而你就是他一生的污点”
“我顾家待你不薄,尊你为四夫人,锦衣玉食的供着你,若没有顾家,你继母怕是随意一门亲事就把你打发了,想也不是什么好人家,你还能像现在这般”
“你的存在就是错误,要不是你,我儿还是个孝顺的孩子。”
阮绾轻颤着身体,脸色煞白。
顾老夫人忽然变了语调,伸手拉住她“母亲知道你是好孩子,都是那个混账不好,是他一厢情愿地喜欢你,母亲都知道,但母亲求求你,求你救救我们顾家。”
“母亲也不要你为难,只要你劝劝他,劝他成亲就好。”
“算母亲求你了”
阮绾眼睁睁地看着顾老夫人要朝她跪下去。
嬷嬷们慌张地跑过来扶她,阮绾往后闪躲着靠在素月身上,像是傻了一样,心里被人捅了一个窟窿,往外淌着血,她却没有任何知觉了。
原来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要,把对方偷偷地藏在心底,都是没有资格的。
晚风夹杂着阴雨飘入廊下,不见丝毫光亮的帐内,阮绾脑中不停地回想着顾老夫人的话。
她轻启红唇,哑声重复“我会毁了他,我是他一生的污点,我的存在就是错误。”
阮绾擦干眼泪,坐起来,掀开帐幔,赤脚下地。
素月睡在不远处的塌上,听见动静,急忙起身,点了烛台。
轻轻地喊她“姑娘,您又睡不着了吗”
阮绾没回话,径直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看着摆在格子里的兔儿灯,含着眼泪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来。
素月心疼的不得了,小声说“姑娘我帮你点吧”
阮绾冲她笑笑,摇摇头,亲手点燃兔儿灯里烛蕊,捧着它,在窗下的长案后落座,枕着手臂看它跳动的烛光。
杏眼弯弯,眼眸灿烂。
为了透气窗户开了一条细缝,一丝凉风伴着小雨吹进来,烛光摇摇晃晃地灭了。
阮绾眼中的光芒好像也跟着被吹灭,她愣愣地看着兔儿灯,后知后觉她好像病了。
她的心生病了。
在窗前枯坐了一夜,第二日她便有些咳嗽,活在顾老夫人期待、厌恶、警惕不停交替的目光中,她备受煎熬。
她开始躲避顾铮,恰在此时南边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随着一同快马加鞭送回来的还有皇帝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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