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医书翻到第一页,又没有教人的经验,就只能干巴巴的像她解释:“这是黄芩,人咳嗽的时候服用的。这是三七,止血用的……”
尹宓听得很认真,起先还能点点头应一声,后来就没声了。
贺恒抬眸,看见她一脸茫然的眨眨眼,有些小委屈:“贺恒,你能不能讲慢些呀?”
他语速越来越快,她真的记不住啦。
贺恒不敢再看她,满心无力,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尹宓双眼一亮,“贺恒,不听这个啦,我们来写字吧。”
他:“嗯,你想学哪个字?”
尹宓弯着嘴角,认真的想了想后欢快道:“豆豆。”
贺恒嗓音低沉:“豆豆?”
她点点头,眼眸清亮:“就是我的小黄鸡哦,你还记得吗?你也见过的。”
贺恒记忆力不错,想起了冬日落水湖畔那双豆豆眼。
也想起了小姑娘委屈巴巴向自己倾诉的画面,他嘴角微勾,点了点头。
他拿出树枝,沾了水在石桌上写了一遍,然后将纸笔往她身边推了推,“你在上面写。”
尹宓摇头:“这是给你买的,给我用浪费了。”
贺恒笑了一声,黑黝黝的眸子里却不见笑意,平静无波。
她不知道什么才叫浪费,给他才是浪费,就算她不用他也只会放起来,不会用的。
见他又这样笑了,尹宓感觉可能是自己说错了话,毕竟贺恒弟弟心思敏感,随意一句话他也能想好很多。
她也不想说他是弟弟的,可是他这副别扭的样子,真的跟弟弟一样。
她很有耐心,“好啦,我用就是了,别不高兴哦。”
贺恒皱眉,觉得她这语气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脸色不太好看。
医馆里有砚台和黑墨,贺恒毫不客气的一同拿了过来。
尹宓手上没劲,字写出来歪歪扭扭的,丑得不成样子。
她脸颊微红,额头都渗出了些许汗。
她不好意思,捂了捂脸深吸口气后又捂住了纸,埋在胳膊里闷声道:“不写啦,我要先回去了。”
贺恒黑眸柔和,忍住想揉揉她脑袋的欲望,轻轻的嗯了一声。
尹宓走后,贺恒又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四月转暖,但夜里的风还是带着些许凉意。
老大夫和顾明岳已经喝醉了,老大夫抱着酒坛呼呼大睡,顾明岳则嚎啕大哭,哭声凄惨。
贺恒起先还能忽略,但担心他再哭下去邻里会以为医馆闹鬼,就沉着脸把他揪到亭子里恐吓:“再哭就滚出去。”
顾明岳被吓得浑身一颤,过后沉默下来,但是没过一会儿就又开始抽噎。
“我后悔了,贺恒,我后悔了。”
贺恒嗯了一声。
他突然大叫:“你和尹姑娘都对我这么敷衍!”
贺恒眉脚直跳。
“我骗了你们,绒儿以前虽是我的丫环,也是我的人,我却令她,令她……”顾明岳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眼眶通红。
他不停的喃喃道:“她待我极好,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我心里却嫌她脏,给她寻了那样偏僻的院子,就怕被别人发现……”
贺恒垂眸,敛下几分讥讽。
人都死了,现在忏悔给谁看呢?求自己心安吗?
“贺恒,”顾明岳忽然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腕。
贺恒冷漠抬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顾明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教训你得记着啊,千万不要跟我一样,我知道,知道你觉得尹姑娘看不上你,但是我感觉人小姑娘不是那种人。”
“我,我……”
贺恒:“够了,闭嘴。”
顾明岳一懵,开始打嗝。
贺恒送老大夫回了房间,回来后往亭子里瞥了一眼,没看见顾明岳,眉头紧皱,脸色阴沉。
他忍着暴躁又去他的房间,看到他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后,太阳穴用力的跳了几下。
房间门被甩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顾明岳茫然的抬起头,没坚持两秒困意上涌又合上眼睡了过去。
贺恒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小时候他真动过杀了贺武生的心。
但是理智又令他在暴虐中保持清醒。杀人偿命,他不想再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所以,他每一次都忍了下来,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冷漠。
自己都管不了,哪还能管别人的闲事呢?
他刚搬来落水村的时候就见过尹宓了。
那时候贺武生杀了人后匆匆带着他跑出来,几年内连续周转了几个村庄后选择在落水村定居。
有几个村隔得不远,回娘家的女子见到他们就开始说闲话,闲话传得快,贺恒才刚到村子里就被村子里的小孩孤立了。
他愤恨那些闲言碎语,但回家后醉后贺武生对他卷打脚踢,亦或是言语上的羞辱,骂他娘就是个婊-子,他也一定不是他的种。
亲生父亲亦如此,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在乎别人异样的眼神和难听的猜忌了。
他再也没有想过结交好友,到了落水村依旧如此。
只是,有例外。
万事都有例外。
他每天傍晚都会去山上查看陷阱,只不过那日他去的时候,陷阱前蹲着一个小姑娘。
又是来偷拿猎物的人,陷阱旁边还有别的陷阱,一个不慎人也会踩中。
他垂下眸,靠在树上没有理会。
野兔子的腿被夹着,小姑娘伸出手摸了摸兔子的头,然后试探的掰了一下夹子没能掰动。
贺恒看着她连兔带夹一起小心抱了起来。
他眉头紧皱,难得错愕了两秒。
他冷嗤一声,丢下手里拿着把玩的草,慢步跟上去看她想要做什么。
只不过很快,他发现小姑娘还是个不记路的。
终于在绕回原地四五次后,他沉下脸,黑眸阴沉,表情十分难看。
太阳已然落山,小姑娘转身之时,傍晚瑰丽的残阳下,贺恒看见了她的脸,眼尾泛红委屈巴巴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漂亮小脸。
小姑娘也看见了背光的他,欣喜的弯起了嘴角,抬起脚就要朝他这边走。
贺恒皱眉,后退了一步。
小姑娘见他后退,自己也赶紧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可怜巴巴的说:“你好,我不是坏人,你不用怕的。”
最后一点光也消失在林子中,贺恒慢步走过去面无表情的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的冷声道:“你不怕我是坏人?”
小姑娘似乎很不解:“落水村的人我都认识,都是好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村子里搬来了新的人,贺恒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悦,转身想走,但被小姑娘着急的捏住了衣角。
“我想请你帮个忙。”
贺恒低眸,淡淡道:“我不会带你下山的。”
偷拿了他的猎物,脸生得再漂亮也不干净。
小姑娘沉默了两秒,失望的哦了一声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那别的忙可以吗?”
贺恒:“说。”
“我掰不开这个夹子,你可以帮忙掰开吗?兔子流了很多血,我想给它包扎一下。”
贺恒抿唇,“你要放了它?”
小姑娘糯糯的恩了一声。
他嗤笑一声,“这是别人的猎物,你擅自放走了别人的猎物,以为自己很伟大吗?”
小姑娘似乎没想过他会说出这么伤人的话,睁着双眼好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贺恒心里头生出几丝烦躁。
“我在那里放了我自己打的络子。”小姑娘小声解释,嗓音里带上了哭腔。
贺恒抑制不住心头的暴躁,脱口而出:“你的络子很值钱吗?”
小姑娘终于被自己惹哭了。
贺恒听着那委屈难过的抽噎声,低眸用力攥紧了拳头。
他紧抿着唇,面色难看的拿过夹子打开,揪着野兔的耳朵递给她。
小姑娘摇摇头,抽噎出声,嗓音带着低落:“你是对的,我不应该这样做,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贺恒说不出安慰的话,但他厌恶此刻的自己。
别人恶言相对伤害他,而他也伤害了无辜的人,还是个小姑娘。
他没有说话,蹲下身撕下一截布条,靠着感觉将兔子整条腿都裹了起来放到树旁。
他站起身面色复杂的站了一会儿,尔后试探的抬起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小姑娘抬起头。
他想起小姑娘过分漂亮的脸蛋,这样的姑娘应该是家里的宝贝,若是在村子里是绝对不会和自己说上一句话的人。
手指微缩,他沉默的收回手低声道:“走了,送你下山。”
他走了两步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耐着性子转身。
小姑娘扶着树,刚哭过还有鼻音,声音听起来又绵又软,“哥哥你在哪?我看不见路。”
哥哥,贺恒心脏颤了颤,片刻后抿着唇又走了回去。
他低声道:“拉着我的衣服。”
越往外走树木越少,月明星稀,树间偶有扫尾子跃过。微风习习,拂面很是凉爽。
贺恒面色冷漠,可听着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心里却从未有过的平静。
二人沉默的走到山脚,贺恒停下脚步,淡声道:“下山了,你回家吧。”
尹宓也没问他为何不跟着一起回去,乖乖的哦了一声冲他挥挥手,“哥哥再见,我叫尹宓,谢谢你带我下山。”
尹宓,贺恒黑眸沉静,他在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嘴里听见过许多次这个名字。
宓儿妹妹今日对我笑了。
宓儿妹妹今日会去给她爹爹送饭。
宓儿妹妹……
原来尹宓是这个样子的,他没有说话,看着她走上小道。
第二日他鬼使神差的一大早去了陷阱那,一眼就看见了端正摆放在陷阱旁边的红色络子。
他静静的看了许久,将它捡起来收进衣裳里。
像是天生就没缘分,自从那夜后,他没有再和她巧遇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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