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悦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是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青石长径。周遭的景物全然模糊,唯有脚下的方寸之地尚还清晰。浅浅苔痕,随步伐延展,勾勒出好看的花纹。恍惚之中,她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她只是走着,不疾不徐……
不知走了多久,前路慢慢亮了起来,稍稍有些刺眼。她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截白皙的锁骨。
许是因为初醒的惺忪,或是努力思索现状而生的迷茫,冉悦一时也没举动。好一会儿,她想明白了什么,尽力用最小的幅度退远了一些。
果然,那锁骨的主人,正是辰霄。
她还记得自己从宿星潭回来,途中遇上了辰霄。然后,因为她没力气走路,他就抱她回来。接下来的事,倒记不清了。不过也不能难猜。估计是她太累了,没等回房就睡着了。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她稍微研究了一下彼此的姿势,对自己有些绝望。她究竟是有多黏人,才会搂着他不松手?怕也是因此,所以鞋都没能脱下,被子也不曾盖上,就这样僵硬地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迁就了她一夜。
她小心翼翼地抽回了手臂,往旁边挪了挪,容彼此躺得更舒服些。她不好意思吵醒他,只抿了笑,静静地望着他。轻薄的晨光之下,他的睡颜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素净,令她忆起初见时的情景。那时,对于他的印象似乎也只有“素净”。而后,当她终于决定接受他的时候,便渐渐发现了——他长得非常非常好看。从眉到眼、由鼻至唇,每一寸皆是造物精工。世人常将这般容颜俊美之人谓做“神仙中人”,但与他,这个称呼却不适合,因他本身就是真真正正的神祇。
想到这儿,冉悦油然而生一股子自豪之情,恨不得这会儿就出门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将自家的战灵从头到脚好好夸上一番。
她笑着,只觉昨日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沮丧和悲哀如今竟被其他情绪完全替代,心中满盈的唯有温暖与甘甜……
甘甜?
这个词跳进脑海的时候,冉悦意识到了什么。没错,是甘甜。并非存在于她的心里,而是切切实实地萦绕在鼻尖。她略微思忖,稍稍靠近了辰霄一些,深深吸了口气。
他身上的香气她早有所知,但这一次,这香气似乎愈发的甜了。原先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全然褪尽,余下的是花果汇集般的甜蜜……这种变化,难道是因为神桑金蕊?
冉悦思索着,不觉又靠近了一些。这时,辰霄的身子一动,似乎醒了。冉悦微惊,抬头便迎上了那双黛色的眸子。
睡意尚还残留,如雾霭溟濛,笼去他眼中的清明。但很快,苏醒的神识引动光彩粼粼,恰似星辰烁熠于夜宇。他笑时,眼角微弯,恰将温柔满涵。一声“主上”,轻软缱绻,竟让冉悦的心也随之轻颤起来。
冉悦这才发现,自己的言语是何其贫乏,由始至终,满脑子只有“好看”两个字盘桓不休。再想先前那昭告天下的念头,只怕是空有吹嘘之心,到底撰不出溢美之词。说起来,当初给他定名的时候也是,脑子里空空如也,世上那么多清辞丽句,怎么就想不出一个字来呢?她顿时满心愧疚,也顾不上说清前因后果,开口就是一句:“对不起!”
这声道歉把辰霄吓着了,他半撑起身,问道:“主上为何道歉?”
冉悦捂着脸,老实坦白:“对不起,没好好念书!”
“念书?”辰霄不解。
冉悦稍稍将手拿开一些,满目愧疚地望着他,哀怨道:“至少该给你写首诗……”
至此,辰霄已经完全茫然了。他正要再问,视线却被枕上的一痕日光吸引。他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看窗外,而后,迅速翻身下床。
“抱歉,主上,我该走了。”辰霄说着,又补上一句,“练剑迟了,宏毅先生怕是要责怪的。”
“练剑……”冉悦坐起身来,看着辰霄匆忙到一旁洗漱。
宏毅有一众年幼的弟子要带教,并未随众人驰援,练剑的事自然不会耽搁,只是……冉悦想起昨夜辰霄说过的话,因自觉无能,所以剑术和道法都会竭尽所能云云,一时也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心疼。
“其实……”——其实,不竭尽所能也没关系,只要留在我身边就行。
这句话,冉悦只说出了两个字,因辰霄望过来的眼神太过纯粹明净,她又如何能将自己的阴暗怯懦传递与他。
冉悦笑笑,将话一转:“没什么,去吧。”
待辰霄提剑出了门,冉悦往床铺上一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刚叹完,她便皱了眉头,又从床上弹起身来。
怎么到如今还这么颓丧?
冉悦拍了拍自己的脸,试着将所有不争气的情绪赶出脑海。
未来的路还长,辰霄如此努力,自己又岂能固步自封。可是,如何才能提升自己呢?
这会儿,冉悦忽然感觉到了没有师父的不利。宏毅虽是带教师父,但能传授的毕竟有限,特别是近几年,他常说已没有什么能教给她了。若是宁疏在,或许还能托他问一问前辈们。可现在,她又该向谁请教?
只怪自己多年来只专注于铁帐诀,其他的都不曾好好钻研,这会儿竟是连个进取的方向都没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书到用时方恨少”吧……
这个念头一过,恰和前头的“没好好念书”相合,令冉悦一阵羞愧,捂着脸又是一声长叹。但也因此,她的脑海里乍有灵光闪过。
既是如此,去看书不就行了!藏书阁中自然有各种术法典籍,不论如何,先看了再说!
此心一定,冉悦起身,略为梳洗后,便往藏书阁去。
如今,灵宿宫有三坛驰援,神毓峰上的弟子少了大半,来藏书阁的人自然就更少了。冉悦走在高耸书架间,莫名地生出些空寂之感。这里的藏书甚多,她一时也不知从哪里入手,正当她对着一片书山愁眉苦脸之际,有人从她身旁经过,牵动一丝微风。冉悦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而后便认出了他来。
初微坛坛主,邢陌。
身为低位弟子,平日里也难与五曜坛主照面,印象中都是些高高在上的模糊面容。但这一位初微坛主,冉悦却记得很清楚。只因这位坛主的绝技“千军大阵”,在灵宿宫中是传说一般的奇迹。
诚如越无岐曾说过的,若道行提升,可以练出复数的灵羁。初微坛主便是如此,传闻他拥有千条灵羁,换言之,他拥有千位战灵,更拥有同时使役这千位战灵的高强法力,这便有了“千军大阵”。
冉悦自有一腔崇拜之情,但方才错过了行礼的机会,这会儿再贸然招呼,多少有些唐突。然而,出乎意料的,邢陌停步回头,似乎认出了冉悦。他笑笑,开口道:“倒是个好学的孩子。”
邢陌看来不过四十出头,这句话却说得老气横秋,冉悦也不知怎么接话,只慌忙抱拳,行礼道:“那个……弟子冉悦,见过初微坛主。”
邢陌转身走过来,道:“不必多礼。”他看了看四下,又问,“怎不见你的战灵?”
“他去练剑了。”冉悦老实回答。
“练剑啊……”邢陌别有深意地顿了顿,而后道,“也该想办法恢复灵力才是。”
冉悦一听这话,生怕他如越无岐那般想要毁掉神桑金蕊,忙道:“辰霄他天赋极高,即便没有灵力,修习剑法和道术也一定能有所作为。宫主也答应让他保有人身。”
她说得又快又急,神色更是紧张非常。邢陌多少能体察她的心情,笑道:“未必只有毁掉人身才能恢复灵力啊。”
冉悦一怔,一时哑口。
邢陌神色温和,道:“既然灵羁未断,试着将其增强,或许就能冲破阻隔。”
“增强灵羁?”冉悦从未听过这个说法,一时有些愕然。
邢陌噙了笑,引她到一旁的书案边坐下,慢慢道:“你虽没有正式的师父,却也在灵宿宫修习了十数年,灵羁是什么,不用我给你解释了吧?”
冉悦点了点头,“灵羁是与战灵相合的‘念’。”
“对。”邢陌笑着,“是‘念’。战灵对现世的留恋,本门称之为‘执念’。而本门弟子锻造出的灵羁,姑且称之为‘心念’。若二者恰好相合,便可召唤战灵。你可知道,你的‘心念’是什么?”
“心念”一物,或是暗藏的情绪,或是恳切的愿望,诸人理解不同,锻生出灵羁的契机和方法亦有差别。但同战灵的留恋被称作“执念”一样,越是强烈和坚定的“心念”,便越容易锻成灵羁。冉悦努力想了想,却怎么也不觉得自己有那般执着的感情,倒生出些茫然来。
邢陌料到她这般反应,出口的话里带着些许谆谆善诱的意味:“没关系,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人心善变,年龄、境遇、阅历……皆会改变一人的‘心念’。若想彻底明白自己在某时某刻的所思所想,谈何容易?与此相反,战灵的‘执念’却恒久如一。”
邢陌话到此处,冉悦多少明白了一些,她试探着问道:“坛主的意思是,我现在的‘心念’与辰霄的‘执念’并不相合?”
“没错。”邢陌含笑点头,“你的神尊,并非召唤而来。或者说,你本无法召唤他。你如今所持的灵羁,呼应的是你第一任战灵的‘执念’。”
小燕……
冉悦心头一颤,记忆被轻轻翻动。要说第一次召唤时的心情,自然是记不清了。脑海中残留的,不过是些零碎的画面:融和暖阳,笼着一片摇曳春草;翩飞春燕,掠过一池细碎涟漪。青石路、绿苔痕,嘈杂人言、关切叮咛。灵羁牵动,神魂便是一悸,似有微痛,在心口漾开。而后,少年的一声轻笑,似远又近……
执念?心念?究竟是何处相同?
她静静想着,思绪随回忆深沉。
邢陌看她如此,又道:“无论是探寻战灵的‘执念’,还是弄清自己的‘心念’,旁人皆帮不上忙。况且本门严禁弟子探寻战灵的生前,故而此事只能顺其自然。”他说到此处,轻叹了一声,“不过,纵然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也未必就能彼此理解。到最后,看得也不是道行,而是缘分呐。”
冉悦听罢,认真道:“多谢坛主提点,弟子自当尽力而为!”
邢陌欣慰一笑,道:“宫主有意收你入室,无奈事故频发,终是耽误了。若是你自己摸索,还不知要绕多少弯路。我倒是常来藏书阁,若有不明白的,问我也是无妨。”
冉悦喜出望外,伏身叩拜,郑重地道了谢。
邢陌扶她起身,又聊了些战灵的事。说来灵宿宫中,神尊不过三位,除却辰霄,便是玉昳真人的珩均和越无岐的绝斩。
“昔年宫主道行初成,一心探寻大道、勘透世理,而他所召唤出的神尊亦是如此。这二人相合的‘念’,便是‘求知’。”邢陌道,“你如今所见,珩均能通达万事,其实不是他天赋之能,而是长久的历练与累积。”
冉悦听得入迷,愈发觉得自己以往对灵羁的了解肤浅非常,出于好奇,她不禁问道:“那镇溟坛主呢?”
话一出口,她立马后悔,但哪里又收得回来。
邢陌倒不在意,答道:“镇溟坛主倒不好说,她与战灵的‘念’似乎经历了许多变化。依我看来,他们之间的灵羁早已衰弱不堪,也亏得镇溟坛主道行精深,竟还能束缚使役……”
冉悦听到这里,不禁担忧,“若我和辰霄一直没有相合的‘念’,会不会也变成他们那样?”
邢陌一听,倒笑了,“你的战灵素性温和,你又是通情达理之人,想来是不会的。”
虽得了这句宽慰,但终究留了疑虑在心。这一日之后,冉悦便留了心。可要明白另一个人的“念”谈何容易,她也只能从平常入手,先问问爱憎喜恶什么的。但很快她便无奈地发现,爱憎喜恶也不是那么容易弄清的。
其实,相处日久,她多少还是能够感觉到的。对辰霄而言,并无那般分明的情绪:豆角不错,茄子也挺好;翠竹可爱,银杏亦讨喜。若问是选朝阳温暖还是月色清凉,得到的回答一定也是“都好”。
都好,就是都不好。冉悦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来:天地不仁。
世间万物,不分喜恶。无偏无私,一视同仁。
或许身为神祇,本就应该如此才是。可既然如此,又哪里来的执念?又为何留恋现世?
一晃十多日过去,冉悦依旧想不明白。她不禁觉得,大约永远也不会明白了。于是,她将这份心思暂搁,思虑起旁事来。
自玉昳真人带了三坛弟子驰援后,只听闻战事胶着,其余便没什么消息了,多少让人担心。这一次殛天府倾尽精锐,一心要灭永圣天宗,想来不好应付。也不知宁疏和炎胧现在如何。还有那位永圣天宗的云和前辈,希望平安无事才好。
然后,她无奈地发现,这一件事,她同样也是无能为力。眼前她能做的,唯有多看几本书、多练几遍剑、多钻研几式铁帐诀……
这一日,她又去藏书阁里看了大半日的书,待到日落时分,她伸了伸懒腰,起身离开。她估摸着这会儿辰霄应该也练完剑了,便有心去演武场走一趟,喊他一块儿回去。
待到演武场,就见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她正想上前看看,却见宏毅坐在一旁,一脸忧愁。她略作思忖,走到了宏毅身边,还不等她开口寒暄,宏毅察觉有人走近,抬眸见是她,便是一声长叹。
冉悦不明就里,蹙眉问道:“怎么了?”
“我就是想啊,这老天爷真是不公平。要说比不上神尊也罢了,如今他不过凡人之身,怎么还能差这么多?诶,你说,这后浪推前浪也罢了,推得这么快还让不让人活了?”宏毅扶额叹道。
“你是说辰霄?”冉悦有些为难,“他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宏毅抬手往人堆里一指,“陪人喂招而已。”
“诶?!”冉悦大惊,忙顺着他的指向望去。人群的缝隙之中,隐约可见对战之人。
“想想也不奇怪,他本就悟性高,对剑术的理解也与常人不同,加之观察敏锐。只消与他对上几招,他便能看出招式中的不足。”宏毅苦笑,“这不,有找他指点的,也有找他茬的。我闲着没事,只好怨天尤人了。”
冉悦一听,哪里还有心思跟宏毅多扯,转身就往场中去。她一边道歉,一边挤进人群,一抬头,就见到了那对战的二人。其一,自然是辰霄。而另一个,冉悦好巧不巧也认识,正是前些日子在宿星潭奚落她的那位镇溟坛弟子。冉悦心里一沉,又仔细看了看那弟子的剑招,愈发肯定,这摆明了就是来找茬的。
说好的喂招,可那弟子出手招招凌厉,分明是有意折挫。欺负她也罢了,怎么能欺负辰霄?!她正要上前阻止,那二人却停了手。
那镇溟坛的弟子笑了笑,语气中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轻描淡写地对辰霄道:“躲得真好。”
冉悦一听,哪里肯依,待要反驳,却听辰霄开口,说了一声:“多谢。”
这一声谢,让冉悦动作一僵,要说的话全部噎住了。她望向辰霄,就见他笑容温和,对自己的处境似是全然无知。
辰霄这个态度,自也让那镇溟坛的弟子错愕。但他的惊讶不过一瞬,随即便举剑一指,道:“不谢。继续。”
辰霄看了看他的剑锋,道:“剑太低了。”
那弟子啧了一声,并不理会,径自出招。辰霄卸开他的剑锋,又道:“你左脚太过用力,出招时身形略微左斜,可是右腿有伤?”
这一番话,令那弟子眉头紧皱,出招愈发凌厉。但即便是如此凌厉的攻势,依旧未能挫败辰霄。辰霄学剑还不到一个月,会的也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可每一招他都能卸开,着实令人讶异。冉悦也有疑惑,待仔细看过,登时满心震动。
诚如辰霄所言,那弟子出剑时手臂略低,身子亦惯往左斜,故而招式间微有空隙。若能掌握,任谁都能轻松应对。但这些缺点如此细微,况且又是在对战之中,何来余裕观察?如此一想,就连冉悦都生出了些许宏毅那般的感慨来。
正在这时,那弟子又出一剑,辰霄偏身一退,看着那剑锋,道:“上抬一寸。”
对战到此,那弟子早已急躁,听这一句,愈发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挥剑便是一斩。但不知有意无意,他这一招略抬了手腕,将剑锋提了提。这番变化,令辰霄慢了应对,他来不及闪避,只能硬接。这一招劲力甚大,但听长剑一声铮响,辰霄被生生逼退。
那镇溟坛的弟子也没料到这一招能得手,一时间倒有些怔愣。
辰霄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抬头却是一笑,道:“对了。”
冉悦听到这二字时,不知怎么就生起气来。
这是教别人怎么打自己?!
她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喊道:“辰霄!”
那一刻,她自己都未察觉自己声音里的严厉,更未察觉周遭弟子俱是一惊,怯怯退开了几步。
“主上……”辰霄看着冉悦走来,见她满面的冰冷霜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冉悦走到他身前,又转头看了那镇溟坛弟子一眼。这一眼,染着愠怒,令那弟子心神一凛。冉悦也不多言,只抛下一句:“我们走。”
言罢,冉悦转身,大步离开。辰霄见状,急忙跟上。经过宏毅时,也只能颔首算作告辞。宏毅一脸了然,笑着冲他摆了摆手,随后便招呼在场的弟子各自散了。
……
冉悦一路疾行,脑海里各种念头交织,令她满心烦躁。但片刻之后,烦躁渐渐平复,她转而又郁闷了起来。
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又是生谁的气呢?
辰霄的性格她又不是不知道,纵然别人再不怀好意,他也是温和以待。况且他自有分寸,吃亏与否当可把握。还有就是那日宿星潭前的事了,当时她也没生气,回来后也跟任何人提过,这会儿再觉得委屈算什么道理?说到底,又不是幼稚孩童,岂能讲究“你跟我好,就不能跟他好”那一套?还是说,她就是这么个幼稚的?
冉悦想得入神,到了弟子房前还未止步。辰霄跟在后头,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冉悦恍然回神,就见自己只差一步便要撞上门框。
辰霄见她止步,上前道:“主上没事吧?”
冉悦看了他一眼,生硬地答道:“没事。”说罢,她推门便要进屋。
“主上,”辰霄又唤她一声,斟酌着问道,“主上生气,是我做错了什么?“
这一问,让冉悦顿生愧疚。她整理过情绪,转身笑道:“怎么会呢。那个啊,我不是生气,不过是有点儿惊讶。“
辰霄不解:“惊讶?”
“嗯。”冉悦走到他身前,道,“听宏毅先生说时,我还不信,你的剑术怎么就这么好了?”
辰霄闻言,笑道:“何来好与不好,不过得心应手罢了。”
“是啊,得心应手得都能指点别人了……”冉悦叹着气说完,又觉自己的语气如抱怨一般,忙又笑着改口,“啊,指点别人是好事,宏毅先生也夸你来着……呵,下次也指点指点我吧!”
“何须下次,主上若有此意,我随时可以奉陪。”辰霄答得轻快。
冉悦这才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辰霄虽没心机,却不迟钝,他这一句,分明是试探。再搪塞下去,只怕她的小心思就藏不住了。其实生不生气的也没什么要紧,但她那点儿“幼稚”若被体会出来,终究是难为情的。于是,她只得取了剑来,硬着头皮道:“那就试几招好了。”
辰霄点了头,走到弟子房前的空地上站定,冲冉悦笑道:“主上,请。”
冉悦干笑着走到他面前,又强调了一句:“就几招啊。”
辰霄答应了一声,长剑缓缓出鞘。
冉悦叹口气,出剑奉陪。
既是喂招,冉悦也没太认真,不过是将入门剑法过一遍套路。而辰霄却用了十分的专注,每招应对都认真谨慎。冉悦看在眼里,油然而生一股沮丧之情。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段“天地不仁”的论调来。对辰霄而言,喂招就是喂招,不搀半点私心杂念。对战开始,便没有了人情远近,心中眼中,惟剩招式。所以,她和那镇溟坛的弟子大约也被一视同仁,都只是需要被指点的对象罢了……
骤生的疏离感,令冉悦一阵惆怅。
是因为灵羁被阻?还是因为没有相合的念?令她这个主人如此名不符实。或许,终有一日,渐行渐远?
冉悦被自己这个念头唬着了,神思竟是一滞。
恍惚之间,冉悦只觉手腕猛地一震。回神之时,就见辰霄手中的剑已然脱手,而她的剑尖正对着他的胸口刺去。冉悦大惊失色,心想收招,但去势已成,哪里又能轻易收回。她尽力偏转身体、移开剑锋,却依旧没能完全避过,长剑擦着辰霄的侧腰划过,牵出一丝鲜红。冉悦惊惶难当,一稳下身形,便回身拉住了辰霄的手。
“没事吧?”冉悦急切问道。
辰霄一笑,轻描淡写地应到:“没事。”
冉悦看着血色渗透他的衣衫,哪里能信这“没事”二字。她拉着他进屋坐下,去梳洗台前打了盆清水,拿了条干净的手巾,又取了药箱出来,对他道:“让我看看伤得如何。”
辰霄见她一脸紧张,便不多言,顺从开始解衣服。他身上依旧穿着灵宿宫制式的绀色短衫,穿脱倒也简单。待他撩起衣摆,冉悦见那一片淋漓鲜血,又是懊恼又是心疼,忍不住嗔他道:“怎么不躲开呢?”
辰霄想了想,反问:“主上还生气么?”
冉悦一怔。
所以,这是故意让她刺一剑消气的意思?
冉悦不禁五味陈杂,也不知怎么应他才好。她扭头,在清水里拧了一把手巾,支吾着道:“不是说了没生气么……那个,先处理伤口吧。”
辰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侧腰,道:“主上不必费心,伤口已经愈合了。”
“诶?”冉悦一时茫然。
“这具肉身乃神桑金蕊所化,即便受伤也能迅速恢复。”辰霄解释道,“主上忘了?”
冉悦这才想起这茬来,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但下一瞬,她便为自己的“松了口气”深感羞愧。不论是不是马上痊愈,她伤了他是事实,怎么也不能当作没发生过吧?她捏着手巾,认真道:“小心为上,还是清理一下吧。”她说完,蹲下了身去,抬手替他擦拭伤口的血迹。
手巾刚触上他的侧腰,冉悦就察觉他往后一缩。冉悦只当是弄疼了他,道了声抱歉,将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些,又轻轻往他伤处吹气。而后,她便听见他抽了口气,刻意压住了自己的声音。这个反应显然不一般,冉悦有些慌,没敢再举动,抬头怯怯问他一声:“很痛么?”
辰霄听她这么问,摇了摇头:“痒。”
随他喉结一动,一滴汗珠滚落,坠在他的锁骨,而后又滚落至胸膛。皮肤上覆着的细密薄汗,被这一滴水珠聚拢,又顺着肌肉的纹理滑下。它滑得何其缓慢,似要将他轮廓细致勾勒一般。但它终究未能成功,不过缓慢渗开,隐没在他的小腹……
冉悦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迸溅的火花瞬间燎原,烧出高热。鬼使神差一般,她“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扭头就往门外走,全不理会辰霄的惊愕。
待到门外,微凉的晚风拂面而来,惹她一个激灵,一件她长久以来都视而不见的事清晰地浮出脑海:
她的战灵,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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