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听得这一声,冉悦心头一凛,正想起身戒备,却觉内息滞涩,一时间竟无力起身。
魔障?
冉悦猛然醒悟,自下山之后,魔障就减弱许多,所以也未觉不适。而此刻魔障又强,似乎要夺走她所有的力气一般。她强撑着站直了身,抬眸望向了声音的来处。
凄迷雨色中,对面檐角上似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突然,一点微光氤氲,渐将夜色染透。与充盈四周的魔障不同,这光辉明净圣洁,如一片温柔月晕。
冉悦这才看清那檐上的人。那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一身藕色纱衣,轻薄如蝉翼,窈窕身姿,勾勒无遗。她亦看着冉悦,而后,噙着笑坐下了身。她盘起一条腿来,将一柄长剑搁在了腿上。那剑通身纯白,如秀木一段。洁白光晕,正是由其而生。
“别来无恙。”女子开口,笑道。
冉悦看着她,而后,目光落在了她空落落的左袖。
殛天令主……
冉悦正思索应对,辰霄起身,挡在了她身前。
令主见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心满意足地吐出。她抬手托腮,语气里满是悠然自得的兴味,道:“嗯,你现在的味道,才合本座的口味。”
这句话近乎羞辱,令冉悦不忿。但也是听到这句话,她才恍然意识道充斥在周围的气味:浓稠的甜中掺杂着一缕缕辛烈的苦,自鼻腔涌入后在肺腑中搅出隐隐灼热,恰如凋败的花、新酿的酒。而这气味,无疑来自于辰霄……
不知怎得,一阵不安浮上心头,但不等冉悦分辨明白,却听那令主又开了口,笑问道:“怎样,本座给你的这具肉身,用起来如何?”
辰霄并不应答,只是全神戒备。
令主自答道:“神桑金蕊塑出的肉身,几可与娲皇氏媲美。只不过,此身刚塑成时知觉还不敏锐。这是因金蕊先造肌骨,后成血脉之故。只需假以时日,血肉融合,便能如真正的凡人那样,知冷热、觉痛痒。”令主说到此处,刻意一顿,语气里刹那染上嘲讽,“若修炼了对应的心法,再喝下些仙泉水,这个过程便更短些……”
冉悦听到此处,方才的不安愈发强烈。心法、仙泉水、日趋敏锐的知觉……种种联系中,藏着某种巨大的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这时,辰霄开口,唤了她一声:“主上……”
他的声音喑哑低弱,夹杂着不自然的颤抖。冉悦只当是因他先前的伤势,心生担忧,正要伸手搀扶,却听辰霄又道:“逃。”
与令主交手确是冒险,但要逃跑又谈何容易。冉悦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能轻举妄……”
她没说完的话,被狠狠扼断。咽喉上的重压,令她呼吸一窒,眼前亦是一阵泛白。待她略微醒神,却见那掐着自己颈项的人,竟是辰霄。
辰霄望着她,眼神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惧。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能发出声音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令主的笑声乍起,猖狂无比,“本座此剑,乃神桑木髓所制,能控制金蕊,自然也能控制金蕊塑成的肉身。”
此刻的冉悦,脑海里乱作一片,虽听见这番话,却无余力思索。所有念想,只在眼前……
辰霄的呼吸已然紊乱,他试图与那控制自身的力量抗衡,但无论如何努力,手上的力道终不能放松。似有无数枝桠,从心口抽生,盘踞在每一寸血脉之中。身体不再属于他,可触觉却分外清晰。她纤细的脖颈、温热的血脉、挣扎时的微颤,每一样都清楚地告诉他,如今他正在做什么……
他岂能伤害她?
此念一动,便有电光乍亮,几欲破体而出。然而,所有力量刚起,便被压抑至无。在那神木之剑前,神桑金蕊的力量亦增强数倍。那束缚之力何等温柔,又何等霸道,不容任何反抗。
“不必挣扎,没用的。你们仙家有句话,‘肉身不过桎梏’,事到如今还想挣脱这金蕊束缚,简直妄想。”令主说话时,指尖叩着膝上长剑。笃笃轻响,不徐不急,“这一刻,本座可是耐着性子等了好久呢。你们果然没让本座失望。仙道慈悲、人心软弱,本座料定你们舍不得将金蕊取出来。本座没料到的是,你们竟然还去了永圣天宗,求了那金蕊的心法回来。哈哈哈……何等愚蠢呵!不过也亏得你们这么做,才令本座想起些重要的事。嗯,那六虚圣山上的神桑之灵,终究是个祸患。你们既然能求得心法,他日自然也能求得破解之术。永圣天宗不好对付,本座倒无十成把握。不过,世人所说‘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本座却也懂一些。”她笑着,语气微微放缓,“不妨告诉你们,围攻永圣天宗,一为妨碍你们再见那神桑之灵,二为引开神毓峰的闲杂人等。虽耗费不少时日,却甚是值得。如此一来,本座才能玩得尽兴……”
话到此处,她抬手扬剑,剑尖直指向辰霄的后背。随长剑一指,辰霄的身子猛然一震,手臂上的肌肉亦随之绷紧。冉悦只觉喉上迫压愈重,几乎令她窒息。
“能让本座费这么大的心思,该感到光荣才是。”令主笑着说罢,起身从檐上跃下,缓步走到一旁。残破的街道上,一柄白金巨剑赫然耸立,在雨色中泛着冷冽银光。巨剑旁有一堆银色碎块,正是人体残肢之形。她将手中的剑插在地上,伏身从碎块中捡起一个头颅来,托在掌中细看,而后,缓缓叹了口气。她抛下手中的头颅,转而抚上那白金巨剑,动作万分轻柔。
“震断本座的金刚,就该付出代价。”令主道,“不过就这么杀了你,到底少了乐趣。”她转过身来,看着冉悦的目光森寒如冰,“铁帐诀,是吧?那就先折了你的双手,让你再使不出这一招来。”
此话一落,冉悦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她被脸朝下压在冰冷的地上,咽喉上钳制已解,但手却被反折在身后。那力道何等蛮横,只怕不消多时,她的双臂便会被扯断。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忽觉撕扯的力道随之一顿。她努力偏过头,视线却被夜雨模糊。
不知怎得,她突然想起了藏书阁,想起那一片在阳光中飞舞的轻尘、想起被微风拂动的书页、想起温柔翻覆的手掌、想起那温软嗓音对她道:“主上是修仙之人,必能长生久视。”
自始至终,他都将她的安危置于首位。温柔如他,此刻该是何等痛苦。她不在乎自己是否命绝于此,只愿能从那魔头手中将他救下。若能发动灵羁,说不定能解除控制。可为何灵羁却毫无反应?难道“守护”并非彼此相合的“念”?……
夜雨渐密,寒凉刺骨。恍惚中,她开口唤了他一声,却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切似乎都融化在了这场夜雨之中,深陷入厚重的泥淖,没有出口,亦没有退路。
是该放手的时候了吧……
此念一起,强大的无力席卷身心。她闭上了双眼,任由绝望笼罩。
这时,簌簌雨声中传来一声清喝:
“绝斩!”
随着一声,浓稠夜幕瞬间被剑气撕裂,一并连冉悦身上的压制都松解开来。
冉悦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把拎了起来。绝斩的声音,在头顶上漾开:
“真没用。”
一语落定,冉悦便觉自己被抛了出去,而后又被人稳稳接住。冉悦缓过一口气,抬头就见越无岐冰冷霜寒的脸。
越无岐并无心理会冉悦,只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冉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辰霄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双臂被剑气斩断,鲜血混着雨水洒落,看来触目惊心。
“辰霄!”冉悦喊出他的名字,喑哑嗓音里满溢凄怆。
令主的笑声随之响起,嘲讽依旧:“别怕,他没事。”
言语间,令主已悄然走到辰霄的身后。神木莹洁,光芒温柔,只一转眼,辰霄的双臂便恢复如初。
令主轻笑着摸上辰霄的手,沿着手臂缓缓移动,攀上肩膀、掠过颈项、抚过脸颊,最后悠然一落,停在了他的胸口。
“本座的人,本座自会好好疼爱……”令主侧头,斜觑着冉悦,“就不劳你这前任主人费心了。”
冉悦道不清自己那一刻是愤怒还是伤心,所有言语俱都哽在喉中,化作无力的呜咽。
这时,却是绝斩开了口:“越无岐,把锁链松开。”
越无岐蹙了蹙眉,扣诀一挥,绑缚着绝斩的锁链瞬间松开,只余一副脚镣。绝斩低头看了看那唯剩的束缚,笑道:“呵,这次倒挺大方。”
越无岐不接这句话,只道:“毁掉辰霄体内的神桑金蕊。”
“不用你说……”绝斩扬头,甩了甩发上的雨水,“我想杀他很久了!”
话音落定,他的身影倏忽而动,消匿无踪。随之,万千剑气如骤雨疾打,袭向令主和辰霄。
令主见状,垂眸而笑,身形一退间,已在数丈开外。剑雨打下,起一片轰响。轰响过后,绝斩飞身站定,蹙眉“啧”了一声。
剑雨砸毁的地面上,辰霄漠然站立,浑身上下,竟全无伤损。
令主笑着,扬起手中长剑,道:“现在才想毁金蕊,未免太迟了些吧?”
这句话,如利剑般斫进冉悦的心。
是啊,太迟了……
若能在一开始就剜出金蕊,就不会弄到如此地步。是她的优柔寡断,终究弄巧成拙。一涌而上的懊恼和悔恨,令她痛苦不已,忍不住微微发抖。
“这种时候,还有时间害怕?”
越无岐的声音,清冷凉薄,骇得冉悦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冉悦不敢看她,更不敢回应,因知她的口中必有许多“我早就说过……”。今时今日,若听了那样的话,便真的无地自容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越无岐并无那些重话,只道:“机会只有一次,听我命令行事。”
冉悦不解,茫然望向了越无岐。
越无岐一手撑在冉悦的背后,一手摁着腰间佩剑,专心看着眼前的战局,出口的话,冷静非常:“记住,灵羁之‘羁’乃束缚之意。灵羁不断,束缚不灭。你不放手,谁也别想夺走他。”
眼前,又一轮剑气席卷。令主无心出手,复又退身檐上,好整以暇地旁观。辰霄虽有肉身不灭,但经几轮剑伤,恢复之力也略微滞缓,被斩伤之处隐见电光烁烨、金辉明灭。
越无岐神色一敛,低声对冉悦道:“唤起灵羁!”
冉悦不敢犹豫,扣诀点上眉心,喊道:“辰霄!”
喊声起时,越无岐亦开口喝令,“缚!”
刚强真气,随着越无岐的手掌传递而来。但见冉悦的眉心,飞燕之印乍然闪亮,又化作白光数道,直冲辰霄而去。定睛看时,那白光竟是碗口粗细的锁链,飞旋之间,将辰霄牢牢绑缚。
绝斩见此情形,皱眉嗔道:“越无岐,你就没别的招数了?!”
越无岐自然不理他,只对冉悦道:“还不收回来!”
冉悦闻言,忙高声喝令:“收!”
锁链瞬间绷紧,依令将辰霄拽了过来。冉悦伸开双臂,将他接在怀中,一时悲喜交加。
“稳住心神!锁链一松,再想制住他就难了!”越无岐教训了一句,站起身来,转而望向了令主,讥讽道,“凭你,也配染指本门战灵?”
令主的笑意已然敛尽,她望着越无岐,道:“哼,果然有你在,就是不清净。好,本座就先对付你!”
越无岐自不畏惧,长剑出鞘,起一声清脆铿响。
令主飞身从檐上落下,道:“你当真以为,你是本座的对手?”
便在令主说出此话时,周遭的魔障突然加重,饶是越无岐,亦觉心神一震,竟险些站不稳身子。
令主抬手,道:“你不是正在找本座布下的魔障么?本座就让你看看……”
言语间,她手中长剑莹光愈盛。周围渐渐传来了无数细微的“噼啪”声,好似有什么东西裂了开来。冉悦循声四顾,就见街道两侧堆叠的材料正起变化:木质纹理崩碎散落,底下暗藏的,竟是森森白骨。
魔骨?!
“呵,”令主的声音再次染上笑意,“本座不是说了么,本座为了这一刻,可是费了心思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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