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一个字,既轻促又平淡。
冉悦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觉迷惘。
锻生灵羁绝非易事,她还记得那些日夜,是在文山书海中苦思冥想,是于酷暑寒冬里静思观心,是对着虚空不断自问:想要何物?想做何事?想成为何人?
终于有一刻,那份连自己都未必能说清的渴念和执着变作了力量,更跨越生死、溯洄光阴,于浩渺宇宙中寻觅回响。
灵羁缔结,便是最强最牢的缘分。她原以为,要断开这缘分,必有难忍的苦痛煎熬、必经轰烈的生死撕扯。可事实偏就这般轻巧简单。无需结坛布阵、无需步罡掐诀,甚至连咒语都不必。
断……
其实,连断字都说重了。那就像是枝桠间的蛛丝经了一缕微风,悄无声息地便散了开来,转眼无影无踪。
只见绝斩的额前浮起一道菱花剑纹,随越无岐的话音落定,剑纹乍然绽光,瞬间自他额前蔓延至全身。流光如水,顺着剑纹漫溢而出,氤氲一片陆离。待剑纹黯灭,溢出的光辉却盘桓不散,环绕在他周身,恰似一轮最温柔的月晕。
常盈——这套功法的名字,如今想来也是讽刺。
皎月焉有常盈?终究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越无岐收回了手,低垂着眉眼,道:“不使用灵力,你还可有十二个时辰。”
“多谢提醒。”绝斩抬起手臂,轻轻一振,肌肤上剑纹顿现,又在瞬间化为光芒弥散。“灵力耗尽之前,我会毁掉那魔头的神桑金蕊。”
说罢,他纵身而起,穿过大殿破裂的穹顶,径直飞远。
越无岐这才缓缓抬了头,望向那触不可及的天空。一丝细雨就在此时落下,在她脸颊上坠出微凉。
她平静地收回目光,又觑见一旁的冉悦,却全然不愿搭理,扭头去一旁打坐调息。
自己是何等令人失望,冉悦是明白的。她怯怯站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细雨渐密,更夹杂雪珠。打在身上的这份寒凉,牵扯出隐隐痛楚。冉悦忽然意识到,比起这份痛楚,掌心里的刺痛更真切几分。
灵缶……
她摊开手掌,就见一直紧紧握着的灵缶早已在掌心里硌出数道血痕。她看着灵缶,止不住又迷惘起来,这时,灵缶轻轻一震,似有话倾诉。
冉悦的心亦随之一震。片刻思忖后,她将灵缶合在掌中,转身走到大殿一处僻静的角落。她屈膝跪坐,将灵缶置在身前的空地上,扣诀召唤:
“辰霄……”
念出这两个字,冉悦便低了头,不敢看那出现在面前的人。
“主上。”
一声呼唤,依旧温柔。而这份温柔,到了今日,却似最残忍的折磨。冉悦压低了脑袋,紧抓着衣摆,只是沉默。
辰霄看在眼中,静静等待了片刻,而后,缓缓说道:“请主上断开灵羁。”
这个请求,早已在冉悦意料之中。宿星潭被封,自其中召唤的战灵皆无法顺畅使用灵力。而“常盈”功法乃自彼世汲取灵力后加以贮存之术,断开灵羁后,灵力便会全部释出,供战灵使用。若想在如今的情势下战斗,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行。可是……
“我……”冉悦开了口,声音低弱得几乎无法听清,“常盈功法,我初学不久……”
“嗯。灵力至多能维持一个时辰。”辰霄道,“若全力以赴,大约只有三刻。”
如此精准的时间,令冉悦愈发难过。她将头更埋低了一点,耸起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连带着声音亦在发抖:“三刻之内,你能打败殛天令主么?”
“不能。”辰霄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诚实,“但主上放心,我并非要去打败谁。入宿星潭取出魔骨,三刻时间应是绰绰有余。”
冉悦这才抬了头,讶然看着他:“你要……入宿星潭?”
辰霄迎上她的目光,浅浅笑着,点了头。
冉悦知道,纵使她不断开灵羁,一旦战灵进入宿星潭,也可藉其中的彼世之力强行将灵羁毁去。她答不答应,其实全无差别。所以,他不是请求,而是道别……
她揪着心,又低低问他一句:“必须你去么?”
辰霄点头:“只有我能做到。”
是的,只有他。
今时今日,放眼神毓峰,能凭借“常盈”自如行动的战灵,唯有绝斩和辰霄。而绝斩并非宿星潭所出,贸然入内,祸福难料。若说要取出魔骨,再没有比辰霄更合适的人选。一切似乎早已在冥冥中注定,所有因缘汇集,只为这一个结局。可冉悦却还是忍不住会想,自己不过一介低位弟子,是阴错阳差才被推上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位置。她从未想过要肩负门派存亡的大任,只愿守着一份私心平淡度日。明明不该是这样,不该由她来承受这一切的……
她禁不住落泪,又在一片朦胧的水光中,竭力想把眼前的人看清。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他没有胆量自断灵羁,哪怕无能、哪怕拖累她,他也不会离开,他不会抛下她,不会走。可他还是食言了,更用对她而言最残酷的方式来说再见。
眼见她哭,辰霄不免担忧。他趋身近前,心想安慰,但那要替她拭泪的手还未触及,便被紧紧抓住。
冉悦握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哽咽着开了口:“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她努力忍下泪水,绽了笑容,又道,“一直以来,谢谢你。谢谢你守着我,也守着灵宿宫。潭中魔骨,就麻烦你了。”
辰霄垂眸,抿了笑,答应了她一声:“好。”
冉悦笑着,握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她吸了吸鼻子,用了十分的轻快雀跃,对他道:“辰霄,我喜欢你。”
辰霄微微惊愕,望着她的眼神满是惶惑。
“你果然一下就明白我说的是男女之情,对吧?”冉悦的语调隐隐有些哀切,“终究没能好好地告诉你啊。若还有时间,该多好……”
言语间,她抬了手,点上他的额头。
“断。”
灵羁乍亮又灭。一声燕啼,听来似远又近。微光零落,又随飞燕翩舞而起,交映出迷离虹辉。
冉悦笑望着那笼在虹辉中的神尊,正想道别,却见他敛了笑意,微蹙的眉峰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愁怨与落寞。
“我原本……”辰霄垂眸,苦笑道,“不会后悔的……”
冉悦一怔,强压下的情绪又被瞬间搅起,在脑海中翻涌不息,催得她又坠下泪来。
“主上所言男女之情,我并不十分明白。但若还有时间,便一定能学会的罢……只要,还有时间……”辰霄的声音染着凄楚,双眸亦笼上了一层雾霭,濛濛若雨。他抬手,轻轻捧起冉悦的脸,道,“可主上不一样,主上天资过人,将来必能长生久视。前路漫长,我纵不能陪主上同行,亦会为主上扫清障碍。“他略略停顿,语气复又温柔而坚定,“主上,能做到的事,必当尽心尽力。你我都应如此,对么?”
冉悦切切望着他,含着满目的泪水,缓慢而沉重地点了头。
辰霄笑了笑,松开双手退后了几步,垂眸颔首,旋即飞身离开。、
目送他离开,冉悦忽觉一阵无力。她蹲下了身,抱着双膝,埋低了脑袋。但很快,她便站了起来。镇溟坛大殿之内,还有众多需要救治的同门。她虽不通医术,亦没有战灵,却还有铁帐诀,可做护卫之用。能做到的事,自当尽心尽力……
……
且说宿星潭前,邢陌与殛天令主已交战多时。但时间越长,邢陌便越是力不从心。纵然有伏魔钉在手,却也渐落下风。他不禁想起玉昳真人常说的“战灵是灵宿宫立派之基,却也是灵宿宫最大的弱点”,果真是一语成谶。这些年来,他只将心放在钻研《灵引》、增强灵羁之上,其他修炼却是荒怠。若单论自身战力,他远远不及越无岐,或许,连冉悦都比不上罢……
便在邢陌愧悔忧虑之际,令主却露了破绽。四柄宝剑本环绕在她周围,任她取用,可就在这一刻,她竟手中无剑、身前无防。
邢陌隐隐觉得蹊跷,但战局如此,已不容他怀疑犹豫。他看准时机,引一支伏魔钉,穿过四剑缝隙,直刺向她的胸膛。
眼见这般攻击,令主勾起了唇角,俨然不屑。
伏魔钉瞬间迫至,却在刺入她胸膛时停顿了下来。但见金光柔和,自她体内而生,于她身前凝聚。伏魔钉被这金光缠绕,无法再近一寸。
“神桑金蕊?!”邢陌顿觉无望。
令主神色轻蔑,道:“伏魔钉啊,呵呵,天下妖魔,无不忌惮此物。可惜,看来对本座无效啊。”她说罢,抬手将伏魔钉掸开,顺势起剑,斩向邢陌。
此时,邢陌早已没有格挡的力气,更失却了闪避的时机。剑锋迫下,他不禁绝望。这时,剑光一闪而至,于他身前纵横交错,生生将令主的剑锋架住。绝斩的声音随之而至,依旧是一贯的倨傲冷淡:
“闪开,别碍事。”
邢陌闻言,忙退身避开,略作喘息。
令主见到绝斩,当即取炽烈宝剑在手,令道:“淬火焕剑!天炎噬!”
这一次,随咒令出现的,并非漫天火雨,而是倾泻而下的火流。灼灼炎烈,足以铄金销铁。火流当头浇下,绝斩却只抬手一挡,仿若在三月天气里,挡下一阵酥软的春雨。燃烧的火光之中,他开口,对令主道:“‘尔等战灵,受制于人,终究有限’……多谢你提醒了我。”
令主将这话一想,抽剑退身,蹙起了眉头。
火色片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温柔的月晕。绝斩放下了手,缓缓抬起头。那双本敛着雪亮杀意的眸子,如今似也被月光浸润,朦胧却又明净。
这般变化,着实令人惊讶。令主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疑惑着道:“你是……”
她话未说完,忽觉心口一凉。低头看时,竟见前胸被剑光破开了一个窟窿,正汩汩冒血。但很快,伤口处金辉绽亮,血肉如枝蔓般生出,转眼恢复如初。
“不在那里啊……“绝斩看着令主的变化,轻笑着叹道,“神桑金蕊果然难找,少不得一寸寸把你斩碎呢。”
令主也笑了出来。她取桑菀宝剑在手,道:
“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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