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妮莎躺在床上,把手里的的漫画往后翻了一页。哈维尔警官照例在感情进展的关键时刻选择舍小家为大家,义无反顾的转身离开艾丽小姐,和可亲可敬的同事们一起奔向他们的光明正道,去拯救这个蓝色的世界。可怜的艾丽小姐被孤零零的丢在原地也不生气,只是低垂下眼眸,双手交握在胸前为哈维尔警官祈祷,就像往常的每一次那样。
她真的不生气吗?瓦妮莎想。要是这是自己的话,肯定早就气得要跟对方好好吵上一架了。不过转念又一想,当年在和布莱恩交往的时候,瓦妮莎自己也经常在收到工作短信之后,就马上把约会的事情抛在脑后,一心扑向设计稿。这样的人似乎没有资格评判别人。
至少哈维尔警官是真的在意艾丽小姐的。一页漫画当中最大的那个分镜特地画了警官的特写,摆明了就是想让大家清清楚楚的看到他藏在高大背影之下的那张悲伤、不舍却又坚毅的脸。这种程度的深情不论谁看了也会觉得心生爱怜,更何况他是这样勇敢又执着的人。
可仅仅是这样就足够了吗?瓦妮莎把漫画又往后翻了一页,意料之中的看到了艾丽小姐的眼泪。她没有看到哈维尔警官的犹豫和不忍,而警官也没有看到艾丽小姐的。
她认真的为她叹了一口气,一秒之后又想到自己失败的爱情。现实不像是漫画那样美好,总会存在许多不可控因素。其实瓦妮莎早就不在责怪布莱恩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错,她的冷淡和疏忽确实也有份。
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呢?瓦妮莎百思不得其解,但仔细想想又似乎到处都有迹可循。布莱恩确实不够理解她,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强行在一起也终究是要分开的。就像瓦妮莎也一样不够了解布莱恩,而他们似乎都没有想过愿意为了对方各退一步,去踏入一个陌生的领域。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愿意,而是从来都没有想过。
听起来可真糟糕。
但他们都不是可以为了爱情牺牲一切、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的热血漫画人物,而生活还在继续。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把薄薄的纱质窗帘撩拨起来,就像一只扬起的、鼓鼓的白帆。它们从各个缝隙里悄无声息的钻进来,调皮的溜到瓦妮莎的鼻尖儿跳了支舞。瓦妮莎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发红的鼻尖,爬起身来去关窗户。漫画书被她摊开放在枕头边,长时间集中的保持一个姿势让她的头止不住痛起来,瓦妮莎伸出手费力的揉了揉太阳穴,感觉世界在她眼前转了个圈儿,兜头倒下来一桶闪闪发光的到处乱蹦的星星。
没错,瓦妮莎生病了。
进入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温度一下子就下降的飞快,即使是生活在迈阿密这样的地方,人们也翻出了压箱底的加绒运动衣、厚针织衫和牛仔裤穿。大概是许久没有回到迈阿密,瓦妮莎一开始并没能适应这样的温度骤降,然后她就因为粗心大意而病倒了。
身为一个常年不喜欢出门更不喜欢运动的人,瓦妮莎的身体状况只能说算不上坏,也算不上好。虽然从小到大没得过什么大病,最严重的也就是工作后因为不按时吃饭导致的胃炎;但断断续续的小毛病倒是从来没少过,感冒发烧每年都要来上几次。
独居的几年是把双刃剑,不单单只是把瓦妮莎变得成熟又独立,同时也让她染上了不少不健康的小习惯。
比如生了病却不吃药也不吃饭、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床上硬生生熬好就是一个。
天大地大的纽约她也就只有大前辈一个朋友,大家平时都忙的要死,没空在意别人的死活。她习惯了躺在床上挺尸,咬咬牙用意志力熬过一次又一次难捱的折磨。但一回到家她就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再没有从前那么坚强,即使是小小的感冒也想哼哼唧唧的找人撒娇。
或许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环境见到了可以任性依靠的人,又或者是失了恋,再或者是年纪大了,还或者是没有工作没有死线难得一身轻松——不管怎么样都好。
反正这一次生病,瓦妮莎确实感觉自己有点不像自己。
有人照顾自己吃饭,有人帮自己倒水吃药,有人替自己收拾东西做家务,还有人帮自己掖被角。家人们都在身边的感觉真的很好,好过了头。瓦妮莎对这种绵长而又似曾相识的温暖感到有点陌生,但又不可避免的觉得快乐。
这种快乐不光让人贪恋,同时还能让人变懒。瓦妮莎重新把自己倒回床上,继续安安心心的假装一块木头。
迪克鸟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蓝宝石是从窗台上飞过来的,又或者是刚刚停在书架上——瓦妮莎头疼得要命,连呼吸都觉得艰难,打起精神看看漫画就是极限了,再也花不出精力去想这想那。浓墨重彩的蓝色在空中盘旋了一圈,落在她的枕头旁边,瓦妮莎只听到很轻很轻的一点声音,同时脸侧的枕头似乎凹陷下去了一小块儿,触感不太真切,但是又让人莫名觉得安心。
她把眼睛一闭,深呼吸了一下。半晌之后,额头上传来了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很轻很轻,不仔细的话几乎发觉不了。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很温暖,很舒服。
瓦妮莎伸手一摸,摸到了蓝宝石张开的翅膀。
噢。她在心里感叹了一下。
头疼似乎减轻了一点儿。
“嗨,亲爱的,你想要出去玩吗?”瓦妮莎重新睁开眼睛,转过脸去,对上了那双晴空一样的蓝眼睛。
玩什么玩!都生病了还想着出去玩!迪克鸟被她那句‘亲爱的’叫得浑身一凛,抬起翅膀就给了瓦妮莎的脑门儿一下——其实没敢使劲下手,轻的像是一个温柔地抚摸。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瓦妮莎那双平常就清澈明亮的灰眼睛今天看上去特别湿润,反而显得格外迷蒙。苍白的脸上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潮红色,眼角和鼻尖是粉色的,卷发像海藻一样铺散开,手臂上那支血红色的玫瑰纹身从发丝里透出来,乍一看就像是被无数根黑色的曲线分割成数不清的碎片。黑色、白色、灰色,再加上一点点的粉和红,看上去有种狼狈又艳丽的美。
迪克鸟望着她的脸走神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被抓包似的把脸转到一边儿去,不动了。
瓦妮莎自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眨了眨眼睛,继续再接再厉。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出去玩,毕竟头痛还没完全消失,爬起来走两步都够她晕的。只是刚刚家里人都出门了,父母照例去超市采购,弟弟妹妹们也都有事离开了。这是她生病之后窝在家里的第三天,单纯只是觉得无聊,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你看啊,虽然我生病了,但光待在家里也不好,怎么也得出去透透气才行。”她伸出手去戳了一下蓝宝石的后背,小鸟抖了一下,继续装死。
“现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自己在家好无聊啊,真的真的好无聊啊,拜托拜托——”
感冒导致瓦妮莎的声音听起来软软的,带着一种甜腻的沙哑的鼻音。她见蓝宝石不理她,干脆伸出手去捉他的翅膀。鸟翅膀捏在手里软软的,可以摸到一点点细密的骨头。她手劲儿本来就很小,下手又小心翼翼的,就好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泡泡。
“或者不能出去玩的话,我们来做点别的吧。我来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她。本来鸟也不可能张嘴说话,要是这会儿真有人出声,那才是真的不对劲了呢。一个人在家里自言自语确实有点奇怪,不过瓦妮莎不在意,更何况她的确是有听众的——她一直坚信蓝宝石可以听懂她的话,而事实的确如此。长时间的仰卧让她觉得脖子发酸,为了拯救脆弱的颈椎,瓦妮莎挣扎着慢悠悠的坐起来,从手边扒拉了一个抱枕靠在背后。见她换了姿势,小鸟转过身来,仰着头静静的看她的动作。
“你想听爱情故事吗?”转眼瞥到手边那本漫画书,瓦妮莎低下头,看了看蓝宝石。
迪克鸟歪了一下脑袋,没有拒绝她——反正他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哈维尔警官和艾丽小姐的爱情始于一场交通事故,故事的开头听上去确实不怎么美好。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午后,艾丽小姐走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被一位骑着自行车的行人撞到了。因为大雨的缘故她磕伤了手臂,雨伞也因为撞击的而失去了一切使用价值。正巧这时候哈维尔警官路过,于是就上演了一出庸俗老套、但又最让人心动的英雄救美。
这样的开头看似平庸,反而更能让人生出一种亲切代入感来。比如瓦妮莎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在雨天结束一项工作之后,匆匆忙忙的赶回公寓,想要开始准备下一场工作。社畜的生活就是这样,不管你的职业听上去多酷炫,但本质都是毫无区别的,那就是脚不沾地的忙碌和奔波。一项工作接着一项工作,像莫比乌斯带一样让人看不到尽头。
或许她只是多分了一点心思在工作上,在踏下一级台阶的时候走了神,又或者是手捧着设计稿皱着眉头,没有注意到马路旁飞速驶来的汽车溅起的水花。具体的情境瓦妮莎已经记不清了,印象里只剩下一个湿冷又灰蒙的下午,孤单而又冷漠,不管是天空、马路还是汽车,一切都是灰色的,就像是被套进了一场上个世纪黑白电影的冗长而又文艺的慢镜头。
漫画里的艾丽小姐有哈维尔警官伸出援手,但现实中的瓦妮莎小姐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雨天湿滑的柏油路上摔倒的滋味不好受,她漂亮的新裙子和风衣外套都沾湿了大半,过路的行人像剪影一般匆匆飘过,没有一个人向她伸出一只手。
瓦妮莎狼狈的走在纽约街头,像是一只湿淋淋的落单的幽灵。她一瘸一拐的回到公寓,一个人淡定的换掉湿衣服,一个人冷静的处理伤口。电话往外拨了五个,都是给布莱恩的,可一个被接起来的也没有。三天之后,朋友告诉了她布莱恩出轨的事,当晚她就提出了分手。
时光如梭。
打断她的回忆的是一双蓝色的眼睛。等到瓦妮莎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蓝宝石坐在她的腿上,仰起头望着她,不知道怎么的,她居然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关切。摊开的漫画还停在艾丽小姐的眼泪上,可能是她愣神太久了。
“抱歉,我——”瓦妮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觉得和一只鸟干巴巴的解释自己看上去真的有点儿傻,但蓝宝石对她的意义远大过一只鸟。
“我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最后决定只透露一点细节,“关于雨天的回忆。”
蓝宝石看着她,眨了一下眼睛,就好像是在说“我明白。”
你才不明白呢。瓦妮莎在心里说,却没法无视掉那一丁点儿温暖的感动。
她继续坐着和蓝宝石聊天,大多数时间是她在安静的翻漫画,偶尔张嘴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蓝宝石安安静静的待在她的身边,跟着她一起看这本俗气又让人忍不住向往的漫画。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困倦重新躺下,药效带来的睡意很快就把她带入了梦境。朦胧又模糊的梦境里,瓦妮莎重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雨天。
一把一把雨伞在路上行走,就像是开在柏油路上的花,大多数是黑色的,偶尔有一两朵红色的,或者蓝色的,醒目的让人叹息。路边的橱窗里传来各式各样的音乐和广播声,和咖啡店里飘出的苦涩香气一起消散在了空气中,被一种雨天专属的、潮湿的泥土气息所代替。
瓦妮莎在轿车的鸣笛声中从地上坐起来,头疼的提着裙摆,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透明的雨伞掉在一边,伞骨断了三根,伞布也多出了两道划痕,看样子想要将就一下也不太可能了。
她开始对于自己的处境感到头疼,心想着为什么噩梦非要经历两次呢,正打算心一横爬起来冲进雨里,刚伸出手掌撑在地上的一瞬间,头顶上的雨忽然停了。只有她头顶上的一小块,就好像是把她和整个世界都隔绝开了。
雨水落在地上,砸出一朵朵细碎的水花,就好像是钢琴曲中跳跃的十六分音符。一只干燥的手伸到了她面前,示意让她握住,要把她拉起来。瓦妮莎愣愣的盯着这只手,就是半天也没有伸出自己的搭上去。对方似乎也没有急着催她的意思,就这样抬着手僵持在那里,看上去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或许直到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瓦妮莎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哼笑声。她花一秒钟时间纠结了一下,最后选择抬起自己的右手。对方的手很温暖,比她想象的要粗糙一点,握住她的力度很轻。瓦妮莎忍不住抬起头,梦醒之前,天空似乎要放晴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傍晚,外面的天黑了一半,落日的余晖像海水一般涌进卧室,把地板铺上了一层暖橙色。额头上传来让人感到轻松的凉意,把头痛带走了大半。转头的时候湿毛巾从额头上滑下来,而房子离依旧安静的空荡荡的。
右手上的温暖触感还没有消散而去,瓦妮莎小心翼翼的坐起身来,发现蓝色的翅膀正覆盖在她的手上。
她忍不住笑了。
谢谢你。她用嘴型说道,没有出声。
蓝眼睛的小鸟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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