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漱石先生

    讲道理,要是有个人明明是我的学生,却不听我的劝、哪哪都和我对着干,那我也是要气死的,搞不好会给他比两个枪子还过分的教训——我是说梦中。

    而仔细想想,我确实不止一次地冒犯了夏目老师。

    譬如说初次见面时我因为太过惶恐半天没能悟透老师的言外之意,等到他不耐烦才战战兢兢递了香烟、又比如后来我因为沉迷看闲书而通宵达旦,完全把他布置的文学赏析给抛在了脑后……再比如说我压根不喜欢和泉,而更喜欢波德莱尔和坡、琼恩……

    不到半分钟功夫,我就在心里罗列了数条,堪称三十六大罪。因为太过轻易、而罪状又实在过于繁多,我几乎一瞬间就被沮丧和懊恼压倒了。

    我惶惑不已,抬起头,像雏鸟那般张望着,试图从熟悉的人那里得到答案。

    我看向了织田作之助,“……我的先生真的对我做了那种事吗?”

    红发青年顿时露出令我费解的神情,“芥川,从前的事我们就不要再提了——你不必在意,从明天,不,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按照社交礼仪和以往经验来看,这时我应当闭嘴,因为那答案很可能令我十分尴尬。

    不过,我却要讨个明白,看看到底什么事惹了夏目老师生气,然后把它列为现实的参考。

    “是为了什么?我没能完成他布置的任务?我违背了他的嘱咐?又或者别的什么?”

    织田撇开视线,不再看我,而是狠狠地剜了绷带少年一眼。

    被他瞪了的绷带少年——也就是太宰则盯着我,眼神极黑极黑,突的,他伸出手指,像是好奇又像是困惑地戳了戳我的腹部——先前的伤口处(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这个梦实在过于真实,连伤痛也是如此。)

    我迅速向后瑟缩,他的反应却灵敏极了,用不容抗拒的力度一把拽住我。

    这下我只好瞪着他,极其恼怒的。

    “请阁下自重点!”

    他没搭理我,自言自语道,“人的身体这么脆弱吗。中了弹,腹部开始积水,肺部有了瘀血,连带的,精神也萎靡不少……”

    我原是不想搭理这人的。他说话太不委婉,而且我已经想起他就是给我枪子的那个人,夏目身为我的老师,即使他再怎么过分,我也只会接受。

    尽管,被否定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当这柄利剑来自于憧憬之人。毕竟,人对憧憬之人总是不设防的、几近于裸/露出最柔软的软肉。

    夏目老师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可这人要是换成太宰,我就会觉得,他算什么?他凭什么?

    但太宰就是有那么一种本事,几乎每句话都能激起我辩驳的欲望。

    “人不会轻易被打倒,但是当意志被摧毁了,再怎么强健的身体也不过纸糊。”

    ——甚至连意志本身都能成为杀害自己的利器。

    在我以往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听说过、也亲眼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虽然这么短的时间,搭配人生、搭配一直以来这个词显得滑稽得可笑。

    但事实确实如此。

    我只是实打实说了我想说的话,太宰却仿佛受到了冒犯,猛地摔下我的胳膊,然后掩饰般转过身,那样子在我看来,实在狼狈极了。

    但这种感觉只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快到让我几乎以为这是错觉。

    因为不过眨眼,他又恢复那种游刃有余的姿态。他游刃有余地指挥着姗姗来迟的黑衣人,游刃有余地吩咐着对纪德的处置,游刃有余地和织田开着玩笑,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一切。

    除了我。

    他能够游刃有余处理那么多事,却连一眼都不敢看我。

    直到我被织田强硬地按在担架上,直到我进了医院,医生和护士又围着我说了一大堆令我不明所以的名词,他都没和我对视哪怕一秒。

    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真是奇怪。

    我一连在医院呆了三天,伤口依旧很痛,因为先前那次枪上的碎弹片还在身体里面。这次伤上加伤,情况不是很好。

    对此,医生好好指责了我一通,“你**不想要命就给我早说!再浪费我这儿的医疗资源我第一个就把你毙了!”

    然后又从头到脚数落了织田一通。

    织田是个相当温和而包容的人。医生这样几乎相当于指着鼻子骂了,可织田——他毕竟是个拿枪的明显不好惹的人,居然鹌鹑似的不断点头。

    直到医生消失在病房,织田才舒了一口气,他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给柜子上的花瓶里插了扎枝条凌乱的花束,这会儿正不甚仔细地拨弄着,有个格外倒霉的花苞快被他弄散架了。

    我终于看不下去,“还是我来吧。我的先生教过我一点。”

    花艺我也不太懂,我顶多就会修修枝条,剪剪冗余的杂叶啊,揪掉枯萎的花苞,再摆弄个勉强能看的造型,不过织田却大为吃惊。

    “你说先生——你老师还教你这个?”

    织田特意拉长且上扬了尾音,话里的不信服和质疑显而意见。

    “这有什么好吃惊的?”我反问。

    织田摆摆手,嗫喏了半天,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见状,我觉得我有义务为他介绍我的老师,希望他能深刻地认识到某件事,即使这是在梦中。

    我放下手中的花,转而注视着织田,“在我眼里,先生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什么都会。他插花也很好的。”

    织田喃喃自语:“这我还真没想到,而且滤镜居然这么深……真麻烦。”

    我发现从织田嘴里蹦出来的词都相当新式。譬如说,“滤镜”一词就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困惑。

    我皱了皱眉毛,决定跳过它,继续介绍,并举出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论证。

    “十三岁以前,我生了严重的病,所有人都因此害怕我。十三岁那年,我被先生收为学生。先生待我极好,我想看书,先生就从国外给我带回了原版,我想研究推理小说,先生托关系帮我请教了人,我事业遇了难题,先生耐心鼓励我,又给我介绍了不少友人……先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织田并没有大为佩服。相反,他的表情很困惑,“你先生是……不,难道你不是芥川吗?”

    虽然很不解,但我仍旧十分期待地看着织田,耐心等他把完整的问题说完。

    然而,从门口传过来一道声音。它比织田更快问出了我期待的问题。

    尽管这声音像是被主人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似的,语调也格外古怪。

    “芥川龙之介,你先生是谁?”

    我理所当然地、骄傲无比地回答:“我先生是日本当代最伟大的文豪,他全名叫夏目金之助,你们可以叫他漱石先生。”

    ——只有我才能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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