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之介的话并未说完,我只觉得十分茫然:知道什么呢?我巴不得能和他再亲近一些,又怎么会反悔?
我正想要继续追问,可如同被暴风雨摧毁摧毁了能源供应的装置般,梦境就这样断线了。
我猛地睁开双眼,微微蒙的月光透过窗纱、照在人的皮肤上,竟泛起了几丝冷意。这时候从我的身后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
我抬头一看,发现是太宰。他几乎像幽魂般飘过来般似的,悄无声息。
在这种关头,我突的想到爱伦坡所描绘的深夜同床杀人案。偏偏巧极了,太宰又阴恻恻说,“您醒得好及时啊。”
其实心里并不怎么害怕,然而我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颤栗了下。好在他似乎并未察觉,只是极失意地摇摇头,拿着薄薄几张纸走了。
除开太宰,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梦中居然也有夏目老师,而这位夏目老师来找我了,说要和我练剑术。
当时林太郎也在场,他本来非常亲和地哄着爱丽丝少吃蛋糕——我猜是他的女儿,一听到这话惊讶得连手中的叉子都掉了,他甚至没空顾及以往的谦和与委婉,而是直截了当质问说。
“老师!你怎么能……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我鬼。这不安全、”他咬住了舌头,发出嘶一声,“更不谨慎。我们得给阁下找个更靠谱更周到的陪练。”
猫先生吹了吹胡子,从我怀里钻了出来,嗖一下跳到林太郎头上,后者因为吃痛而神情扭曲,“老师……”
“闭嘴吧。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好人吗?”猫先生问。
不知为何,在我看来分明是正常疑问的一句话,林太郎却噎住了,悻悻然说:“老师……”
直到猫先生和我约定好练习剑术的日子,直到猫先生离开,他看上去还是那副耿耿于怀的样子。
我看不下去,毕竟,不管他初心如何,林太郎到底帮了我不少,于是我安慰他说,“林太郎,您也不用太在意。老师他并没有恶意的。他只是太……”
在我仔细斟酌词语的时候,我不忘看林太郎。他的神情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那模样活像昨晚发现阴恻恻的太宰站在我床边上时的我——如果太宰手里再拿把匕首?
我猜。
但他最终点头,“没错,阁下果然也这么想。您能这么想真是太好……”
我终于挑出了词,“猫先生应该和夏目先生一样,只是习惯了实话实说。”
林太郎僵住了,半晌才喃喃道:“书上说得果然没错……他尤擅欲抑先扬、以夸赞似的话嘲讽别人……”
我不清楚林太郎为何突然不回应,而且他后面的我只听到零星几个词语,很难连接成完整的句子,便打算让他再说一遍。
可林太郎却呆愣愣的,神思仿佛早就不在横滨任何一个角落、而是跑到广岛、跑到南美去了。
不得已,我拍了下他的肩膀。这下子,林太郎猛地抬起头,在看清我的那瞬间,他的瞳孔微缩,肩膀上的肌肉也绷紧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爱丽丝急匆匆走了:“组织还有事,我先走了。”
我注意到在桌子上,我给爱丽丝买的蛋糕她分明一点都没动。而仔细回想下,之前,那个样貌颇为精致的小女孩一直冷漠而警惕地盯着我。
我有些沮丧,看来我还真不善于讨小孩子喜欢。讨厌到连本来喜欢的小蛋糕也不吃,就因为它是我这的吗?
我并没有过多纠结于这件事,因为很快,我变得十分繁忙,以至于连挤出时间去轻井泽找那些信都做不到,这让我对幸村很是愧疚。
好在林太郎说,太宰刚好有空,要去轻井泽那么一趟,这差事就顺理成章交到他手上。
这事定了下来,我浑身轻松一截,接下来只需等待,然后把信交给专业机构鉴定,譬如什么都市异闻中的帝国图书馆之类的?
至于真假,那当然不用担心。再然后把鉴定过的信让幸村看看——我就算做得周全了。
至于更多的,幸村怎么想,我就没空管那么多了。有些路终究得一个人走。
我只希望他不要误会我撒谎就好(虽然起初就是撒谎) ,但眼下可不一样了。诚如龙之介和津岛所说,那些东西的确藏在轻井泽。
让我沦为如此繁忙境地的主要是和猫先生的约定。第一天的时候,我便问了猫先生,他回答说,“受朋友所托。”
旁的就不肯多说。
我一直猜想那朋友搞不好是我那个时代的夏目老师。既然龙之介和我可以连通过梦境相连,那没道理夏目先生和夏目——还是换个名字——猫先生不能连线。
我想找个时间专门验证我的猜测,可压根半点空都没有。夏目先生教习的剑术已经让我焦头烂额。
我打小就不擅长运动,有次为了安慰莫名低落的志贺先生,我便约了他、约了津岛一起出去。
可怎么着呢,志贺先生开始的确频频失手,人也不大高兴。无论是保龄、篮球、乒乓还是网球,都不例外。
可每当这时候——他总会大喊一声极其…嗯,激情的话,然后就仿佛秋叶原流行的轻小说中说的那样,实力大增!
津岛谦和得不得了,可他也干得不错,到最后居然是我这个体能废柴拖累了大家。当时想到这点,又加上志贺先生的话,我真是觉得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头脑一昏,居然蹲到墙角伤神去。
还要害得志贺先生和津岛反过来安慰我。
日常的锻炼运动尚且如此,更别提要求更上一层楼的剑术。
夏目老师传授我的剑术相当难,那竟然是传说中已在江户时期失传的镜心明智流。
镜心明智流是一门比起技更讲究“艺”、更讲究“位”的流派。换言之,它在意姿态潇洒与否,在意形态美感与否。然而,再怎么头脑简单的人,恐怕也不会认为这门剑术不过是花架子。
——在动荡的慕末年代闻名一方当然不会是什么简单货色银白色的剑光一闪,挽出的不是剑花,而是血花。
他给了我本剑术小册子,就此撒手不管了,这样子仿佛是说,“看你能悟多少就多少吧。”
剑术小册子极薄,数不数堪堪三十页不到。且大多抽象的文字说明,譬如什么“出云日月…”,动作性的图画展示寥寥无几。有些地方还明显缺了页。
编者似乎刻意搞得这么难,让观者一看就先被吓退。
我这人虽然不是顶聪明,然而截止目前为止,但凡我付出的,皆有所收获,尽管其常常是不等价的。可像如今这样,颗粒无收、一无进展,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时候就要多亏龙之介了。我和他的交好、约定想来真是太明智不过。我尤喜文学,他尤擅长武斗,如今各有各的新老师,偏偏要喜文的去耍剑、要武斗的去侍弄文字。
本来应该是头等苦恼的大事,因为有了这个约定、有这个奇妙的经历,我们反而能互相借鉴和誊写作业——啊,不,是互相学习了。
他其实并不通剑术,然而对这本册子却似乎颇为熟悉,每每总能把那些缺少的动作图画展示给复原,我因此受益良多。
作为回报,我则教他识字、教他基本算术、教他天文地理、人文艺术,但凡我知道的,我巴不得一股脑塞给他——他总归是特殊的,倘若有一天,他能成为另一个和我喜好相同、三观一致、且又完全包容而理解的存在,我真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就这样一段日子下来,我在剑术上居然小有精进。早上剑术考较的时候,猫先生第一次砰一声炸成了人,和夏目先生并不大相像。不过那份和蔼倒相差不大。
他抚着胡须,抖着烟斗,吞云吐雾,说出的话也让我如升云端。
“干得不错。继续勤加练习,有机会了去练练手。”
我点头,心里却想大概是没什么实战机会了。无论是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身边都和平得很。
然而,阴阳术、召唤术——或者说异能力的使用进展却并没有那么顺利。这三样当然是一种东西,作用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传达凡人祈唤以达灵体之意。
只不过叫法不同罢了。
龙之介给我托梦说,这是我那边友人找阴阳师和魔术师得来的秘术,异能力则是林太郎说的——那本胡扯的书也这样记载,我能召唤出一些东西,而异能力的名字大抵参照那本生前未竟的短篇——《地狱变》。
这时我恍惚不已。原来我竟然没能完成地狱变那篇小说吗?
看来我的预感果然没错,当时已经已隐隐约约有了种陌路的恍惚之感,偶尔离开藤椅走上那么几步,都感觉自己的骨骼、肌肉仿佛坏掉的钟塔齿轮般咿呀作响。
或许眼下这梦倒是个转机。
林太郎走后,我竭力振作精神,宽慰自己,可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下心灵,画的符号也乌七八糟,丑得要命,难以置信——我伸出手,感受了下鼻息,那居然还是热的。
而且这么丑的符居然起了效用。尽管压根没什么柔光大闪、黑云低垂、梵音悦耳,但我就是知道它管用。
有阵妖异的风从大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整个房间的一切——桌子、椅子、柜子全都浮空了,飘在离地面仅几厘米的位置,上面的花瓶和装饰东倒西歪,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于此同时,还有两个熟悉的后辈的声音——“呜呜呜芥川先生!快救救我啊!”
“桃花混蛋,跑这么快还说这么幼稚的话小心芥川老师知道你真面目!”
——“那又怎样!我津岛修治在芥川老师之前可是个超靠谱的正经人!芥川先生才不会相信你这个呜呜呜救命啊芥川老师!蛞蝓、蛞蝓他要喷洒汁液了!”
我迟疑着,总感觉自己应该适时地做出一无所知的表情,然而,好巧不巧,医务室的门也在这时候大开了。
“阁下可真是好福气,连柳川先生那样的人也天天给您写信。啧。”
这回我的佯装淡定真是无处安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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