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没人能理解谁

    收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件后,我又于医院修养半个多月,医生终于准许我出院。

    林太郎主动请缨说,可以为我安排一二。我稍一思衬,想着可以用稿费还钱,便感激地应下了。

    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林太郎所说的安排一二居然会如此……不同寻常。

    老实说,我现在非常困惑,甚至感到一阵微妙的难为情。

    就在今早,我当时正在模拟良秀的感情状态(就是我决计要写的地狱变主人公),病房里却突兀来了几位女性。

    她们一来,整个病房原本闲适舒适的气氛就变了,变得相当沉重而肃穆。这倒不是说这几位小姐是那种个性严苛之人,事实上,她们或温柔可亲、或沉默可靠、或内向乖巧,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人以冷凝的感觉。

    然而她们一看到我、看到我画的画、写的东西,脸色便沉郁下来,先前的光彩尤在,却仿佛蒙上层阴影。

    扪心自问,那画当然是不怎么光明的东西。毕竟脱胎于达利,又是对地狱的临摹。可我怎么也想不通她们产生了怎样的误解。

    这误解还颇大。

    于是我先是解释我只是平行空间的芥川,很快就要离开,又一次次说,“真正的想法不在文字里、不在绘画里,而在人心中。我不曾那样想。”

    这也是我的老师夏目先生曾不止一次说过的话。

    然而,此刻它居然只起到了反效果。

    她们对我更加怜惜。

    几个漂亮的,称漂亮甚至显得些许轻浮的年轻女性围在我身边,嘘寒问暖,一会儿给我捏捏被角、一会儿为我端茶送水……

    即使我已经知道他们分别是芥川龙之介的妹妹、部下和学生,也完全没能缓解这份微妙。

    这份微妙在我催促她们先去休息、等她们离开后也没能完全消散。

    这很大可能是因为——太宰正笑吟吟嘲弄地注视着这一切,津岛呢,抱着一本书,委屈巴巴坐在一旁,时不时偷瞟我一眼,那样子简直像在控诉着我的不是。

    我忽然感到一阵疲惫,无论是太宰、森又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人,他们总是在误解。一次两次或许是有趣、滑稽,次数多了,却不知怎的,让人厌烦。现下想来,标签或许正是这样产生的。

    这里是,我的时代是,小说也是。

    说我芥川龙之介除了用典再也拿不起笔、又批评我艺术至上到了癫狂的地步、批评我想要抛离大众。诸如此类的冷评像夏天无论如何也赶不走的蝇虫般嗡嗡在耳……

    我不会恐惧,却难免怀疑自我。

    “您在怀疑什么呢?”

    我没想到是太宰问出这个问题。我是说,我本来以为会是津岛又或者别的什么人。

    我迟疑着。

    太宰犀利得过分了,“被读者的言论击垮了?于是想要放弃原来的道路?写那种不入流的私生活日记体?满足无趣而下流的八卦欲?可写了之后又忍不住深恶痛绝起来?想自己怎么就丢了坚持?于是匆匆试水后就此搁笔?隔了许久——就是现在又感叹起,怎么不继续试试呢?私小说也不错?”

    太宰说得没错。我的确干过那样反复又无常的事,好在都过去了。

    说起来,太宰似乎对我鬼的生平了如指掌,不经历一番查找资料是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真是奇怪,明明讨厌一个作家,却偏偏还要去主动了解、靠近、硌应自己吗?

    单从这方面来说,太宰治还真是了不起。

    我虽然不喜他,然而在这里、在没有乱步、没有坡先生的梦境中,能聊上这样几句话是极为罕见的。

    林太郎忌惮我,津岛和诗人中也唯我是从,中原先生和我尚不太熟悉……

    数来数去,竟也只有太宰。

    大抵出于这样的心情,我完完本本和他吐露心声。

    “我只是不确定,不确定自己原本走的路是否正确。就好像——通往花园的路有两条,一条宽敞而喧嚣,另一条杂草丛生却安静。我选择一条,就必然舍弃另一条。然而,每天往返时,看着那两条路,我总会忍不住想,想到当初来到这花园的情景,想假如我走了另一条、如今又会是什么样?”

    “你太自卑了,也太傲慢了。你以为你写就能写好私小说?需要我给你念出历史吗?”太宰毫不客气地说,“你又有什么好害怕的?被柳川先生那样欣赏着……”

    被人当众指着鼻子臭骂了——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愤怒,只是有些惭愧。

    为了转型,我的确写过私小说,评价却并不高。

    大抵是因为真实的我自卑又自傲、充满着苦痛与愚昧,既没有鸥外先生那种义无反顾选择使命的悲壮、也没有谷崎的纯粹之美、更没有坡先生的审慎。

    这样的人写的私小说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我当时大受打击,认为我这种禀赋的人在文学一路上已经触摸到了天花板。这种忧虑即使到了现在,也未能减少,倒不如说更加深重了。

    我望着窗边,假装自己沉浸在什么别的东西中,极力避免直视太宰。尽管如此,我依旧能感觉到他过于洞察的目光黏在身上。

    如果目光有温度,那它一定堪比夏日最炙烤的太阳。病房就宛如被他照耀着的庭院,石墙上爬满了绿藤,台阶上落满了石榴红的果子,蝉鸣声声,庭院里静悄悄的。

    我却与阴冷潮湿的榻榻米缠绵、听着灼痛的灵魂发出一阵又一阵“滋滋”声。

    房间就这样沉寂下来。

    当视力被局限,听力反而敏锐起来。我听到津岛攥紧拳头的声音,他是在生气吗?不过他素来知礼、自不会贸然打断对话。

    然而,我失算了。

    像猫一样窝着的津岛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太宰面前,恼怒地“你、你!”了半天,又深吸好几口气,这才找回语言功能,“芥川老师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津岛修治今天要和你来场武士般的决斗!”

    “你叫芥川老师呀,再怎么说,我可是他现在的先生喔。来,叫我声——师祖?”

    太宰懒洋洋摆摆手,故意拖长了腔调,像只傲慢而装腔作势的小动物。

    津岛一如其愿地炸了毛,又不知如何反驳。看起来是太宰得胜了,他露出餍足的笑,津岛却突得做了个鬼脸,“你很喜欢柳川隆之介吧?”

    “和你这个叛徒没什么关系呢。”太宰撇撇嘴,呛声说。

    津岛故意卖关子 ,“我知道他一个秘密!关于柳川先生其实……”

    “——秘密?是什么?”太宰的声音很急切,半点没先前的若无其事。

    其实我也很急切,柳川——我的笔名有什么秘密吗?难道是我当初模仿普希金写坡和波德莱尔的通讯集被发现了?又或者是偷偷吐槽某个不知名文人的话被发现了?

    那可真是不大好。世人要是知道了这件事,绝对会对柳川隆之介大失所望!我鬼的名声够糟糕了,柳川就留几分美名吧?

    我没空伤神了,说到底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我几乎要在心里呜呼一声了,不忍知道接下来的事。

    我看着津岛,指望他能给我留几分面子,好在津岛不负我所望,卖关子的本领学了个十成十。

    他摇摇手指,笑盈盈地对太宰说,“想知道啊?那就求我啊——连柳川先生都没认不出的败犬。”

    太宰郁卒了,蜷曲的鬓发都萎靡不少:“……不就是有幸和先生生在一个时代吗?”

    津岛但笑不语,我因为仍旧不想我鬼和柳川联系上,迟疑一会儿,没有说。

    其实也不怎么好说,说什么?说我就是柳川?太宰绝对会不信,搞不好还会再给我几个枪子,说我假冒什么什么的。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会说什么话。不过我倒并不在意。

    一来单从恶评本身而言,写作多年,不喜欢我的读者和文人也不少,文论时用词也犀利得多,眼下太宰的话简直如毛毛雨一般,不痛不痒。

    二来,他工作事务繁忙,今天居然有耐心听我说完长篇大论,我已经非常感激,而不能要求再多了。

    想到这儿,我看了眼太宰。

    他现在背对着我和津岛,像一摊猫般跨坐在椅子上。他个子很高,又正是抽条的年纪,椅子当然容纳不下他,两条腿就只好这么空荡荡垂在半空,偶尔有气无力地、吧嗒吧嗒甩那么几下。

    就是这少年说中了我的隐忧。

    一起了这样的念头,在某个异样的瞬间,我钝涩的心,便忍不住稍微跟着那节奏快速涌动了几分。

    我不禁低声说,“谢谢。我不指望谁能理解谁,那太强求了。可今天我还是忍不住实话实说,忍不住吐露心声。能得到你、得到津岛片刻的驻足真是太好了。谢谢你的倾听,也谢谢你的温柔,我把它当成鼓励。”

    我又看向津岛,“你也是。能在这边,也有你、有中也在身边。我真的十分安心,不用再承受那种仿若走在荆棘丛中的忧虑了。”

    津岛愣住了,呆呆的:“呜哇老师——!”

    太宰不再假寐,也不再吧嗒吧嗒晃腿,他猛地甩过头,眯起眼睛打量着我,也不吭声。

    我看着他走到茶水间,接了几杯清茶,为了掩饰什么般,咕咚咚灌了起来,喝得相当豪放,颇有醉酒中也的几分气势。

    津岛还愣着。而我很困惑,“你之前不是说那茶水很难喝吗?像甘水一样?”

    太宰下意识又灌了几口。半晌,才语气复杂:“说得可真漂亮,令人羞、愧到唇焦口躁啊——你就是这么得到柳川先生好感、又骗走了津岛这个头号粉让他ntr了柳川先生的吗?”

    我:“……?”

    津岛:“什么?ntr?!不可能!”

    我很欣慰,总算有人为我正名了。我并不想让自己头顶永不消逝的绿灯,虽然菲茨杰拉德的小说是很不错——不过这种绿、这种致敬方式还是算了吧。

    可下一秒,我木了。

    太宰:“哦——你这个古人今文盲不知道ntr什么意思吧?我给你解释下。”

    津岛:“不是,我问过中也!我知道!我从来没和老师在一起过,绝不可能ntr!”

    我:“…………”关注点,你在伊甸园还安好吗?

    太宰并不罢休:“不可能!现在还有你和柳川先生一起去秋叶原、一起游津轻的杂记,那难道不是你写的吗?”

    津岛不吭声了。

    “那是什么?游记?”我问。

    太宰:“就是这家伙写的某某年某某日,柳川邀请他一起去秋叶原、目的是为了好好鼓励没拿到柳川赏的他…然后这家伙奋发图强,又隔了一年……”

    津岛的声音颤抖着:“不、不要说了啦!”

    我却很好奇,然而看着津岛那样子,又十分为难,不忍再问下去了。

    “……”

    气氛很微妙。

    好在这时门咔哒一声响,樋口走了进来。

    “芥川前辈,小洋房准备好了。只是考虑到您不再喜欢港黑……我把房产购置在您曾经的住所附近。”

    “谢谢你,樋口小姐。”

    这位和我友人同姓的女士也一如友人那般可亲,也如他那般有着偶尔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话说回来,芥川前辈刚刚在说什么呢?很少见到您这么开心的样子……”

    津岛在外是个绅士,绅士当然要回答女士问题。即使那会让他难为情,“在说一个游记、和柳川先生的……”

    樋口“哦”了一声,“游记啊?上次我还捡到过一本呢。故事挺新颖的,好像说一个现代人利用时空机穿梭到那段失落的历史中,和当时某个名人——大概是个小说家?见面、握手、拥抱。好像主人公还写了小说、写了文学评析、让那个小说家崇拜他呢。”

    “署名好像是津岛修、什么的。”

    津岛:“不是我!”

    彭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了——是太宰拿在手中的茶杯。我们都看向他。

    津岛嘀咕着什么,“总不会是你这家伙?也是啊,反正本质都一样……”

    太宰狐疑,理直气壮:“你们不会怀疑我吧?当然也不是我!我只是太宰治。他津岛和我有什么干系!”

    “说起来,樋口,森先生下午在找你?说任务要求更改了。”

    “什么!首领吗?我立马就去!芥川前辈,一会儿银会带你去的,她很熟悉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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