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软肋

    一条不见头的玉石山路。

    相距数十阶,四目遥遥相望,浮泛万千隐绪。

    这一刻,恍若定格。

    直到清风漾过脸颊带来一缕凉意,将纷扰错综的思绪吹了开。

    脚尖挪动了下,娇小的身子忽而一晃,锦虞踩下玉阶。

    在悦耳的银铃声中,不假思索,回头朝那人奔了过去。

    她步子不大,却很轻快。

    池衍张着双臂,目不别视地看着那翩跹红裳往他身边跑回来,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绪蔓延。

    带着径直的惯性,锦虞蓦地撞入他臂弯。

    池衍顺势拥了她个满怀。

    尚还抱着乌墨,锦虞便没伸手去搂他,只将脑袋深深埋进了他的胸膛。

    池衍没有说话,宽大的掌心落到她乌发,轻轻抚摸。

    怀里的小姑娘也安静得出奇。

    明明对另一桩事心蓄冷怒,却又抑制不住,和她在这儿割舍难离。

    白净的手慢慢掠过她鬓发,池衍轻捏那小巧的耳垂,含着一丝安抚。

    滑到那细腻颊侧时,指尖竟意外触及到一抹温湿。

    顿了一顿,池衍捧起她的脸,垂眸去看,果真见她眼角染了泪晕。

    指腹轻拭而过,“怎么哭了”

    闻得他温醇的声音,锦虞便有些绷不住了。

    纤密的睫毛微微颤着,她低低哽道“总觉得,你走了会出事”

    听上去,这想法来得莫名,可又不觉平白无故。

    她哭,不单单因今日事出突然,更多的,是投入他怀抱的那一刹那,从心底汹涌而出的强烈不祥。

    那是一种宿世轮回,悲凉再次上演的预兆。

    耳边是他的静默无言。

    锦虞仰起潮湿的小脸,依依看他“你要去做什么,不能告诉我吗”

    眸底闪过动容,池衍深凝着她,却无法回答她。

    默然片刻,只见他淡淡苦笑,嗓音哑了“我不知道。”

    二十多年来难得一回,他自己也不知当如何。

    只想着,谋害先帝的魁首,楚帝和尉迟亓他非杀不可。

    但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杀一个废物皇帝对他而言很容易,只是杀了,然后呢

    天下无主,新君未立,得益的怕是尉迟亓身后强大的族系。

    望见他眼底的无奈,锦虞眸光微微恍然。

    突然意识到,自己总是对他过分依赖,但他也是人,也会无助的时候。

    最是不想成为他的软肋。

    锦虞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收起来,“那你快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悄然之间,她绽了笑“不用急着回来,我一个人没关系,还有乌墨陪我呢。”

    她和她怀里的猫儿,都异常乖巧。

    池衍眸色一片深敛,低下头,蓦然吻住了她。

    正欲说话,却猝不及防被他堵了回去,锦虞低“唔”了声,下巴自觉仰起一些,温顺适应他。

    纵意的一含一吮,唇舌间皆是彼此炽热的吐息。

    横在她腰肢的手臂箍得很紧,锦虞能感受到他胸腔轻微的震动,似是要将一腔热情倾付而出。

    纠缠良久,池衍终于松了口。

    轻轻咬上她的唇珠,啄住,再一点点放开。

    被他肆意吻得气息薄弱,双唇水红,比涂了口脂还要鲜艳。

    锦虞又低又重地喘着气,只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云端。

    水光潋滟之间,池衍凝视着面前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一呼一吸,动情沉抑“等我回来。”

    这个时候,千言万语都不必再说。

    和他迷离相视片刻,锦虞只温静点了点头。

    而后,他说要看她先走,她便也乖乖听话。

    转过身,踏上了蜿蜒的玉石阶。

    一步一阶走远,锦虞慢慢在想,倘若人世有轮回,那他们从前会是如何,今后又会如何

    许久之后,那胭红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

    池衍暗下目光,跃身上马,去往了相反的方向。

    宣山半面临海,半面接壤平地,因十年前宣楚之乱,池衍首次出战即立奇功,夺地凯旋,先帝大喜,便已此山为基,特赐府邸。

    将军府规模大造,历经三年方才竣工。

    通往山上的路仅有一条,后来,池衍再度派人整改,在山外林中皆巧妙布局机关。

    从此,将军府,成了无人敢擅闯之地。

    林外,立着无数的巨大石柱,看似杂乱无章,又像是直达四面八方的排阵。

    石柱高耸入云,如坚不可摧的守卫,竖立在山道路口。

    乌骊走出柱阵,池衍手握缰绳,正要策马以最快速度赶回九夷山营地时,迎面直直撞见一人。

    苏湛羽同样坐于马上,伫立对面。

    池衍自然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微不可见一顿。

    一瞬后便又旁若无事,驭绳上前。

    他不想多言,也无须多言,对他来说,先帝的养育之恩比命重,那人再清楚不过。

    苏湛羽亦是默然,眼底无光,盯着他从不远处渐渐走近。

    凭他多年对池衍的了解,知道他看到那封出自尉迟亓之手的信后,绝对是要遣兵即刻回京。

    但在那之前,苏湛羽笃定,他会火速将那姑娘送到将军府,不会让她涉险。

    此时此刻,苏湛羽办完事,方至宣山。

    而池衍将人送到,方从林中出来。

    是期遇,也是不期而遇。

    眼下日落千山,飞鸟投石,天地渐渐笼入一片深沉幽暗之中。

    宣林之外,山野平坦旷远,静得诡异。

    池衍容色微肃。

    只在错身经过时,留下一句不容置喙“你不必跟着,别把豫亲王府牵连进来。”

    闻言,苏湛羽瞳心微震,握在缰绳上的手不由暗自捏紧。

    若是从前发生此事,他定当舍身相助,而现在,上辈子的心结成了他无法逾越的坎。

    只是,他就对他就这般信任,如此情形,想的竟是让豫亲王府脱身。

    眸底动容不过一瞬,随后苏湛羽便静冷下了面色。

    原地不动,淡沉喊住了他“景云。”

    池衍再次勒马停驻,侧眸瞥向他。

    两人皆在马上,隔着一臂之远,背对并肩。

    昏暗的天色沉沉压下,好似暗流纵横。

    苏湛羽没有回头,或许是不愿对上他投来的那熟悉的注视。

    他知道自己做了那些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也没必要回头。

    纵使心底尚存情谊,可到底挣不脱那一点执念。

    沉默片刻,苏湛羽沉下一口气,道“用九公主一人,换赤云骑十万精兵的性命,你可愿”

    四方氛围迥然肃杀,池衍微微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话已出口,他如此洞察之人,怎会听不出其中锋芒。

    苏湛羽闭了闭眼。

    “你不必回京了,陛下已经知道,九公主跟了你,也知道先帝一事你已知晓,赤云骑兵力占据半壁江山,他向来惧怕,但这回有尉迟亓撑腰,在你动手杀他之前,他不会留你。”

    往昔一贯的谈笑风云,如今在这山下石柱之间,所有深厚的感情都冷成了坚硬。

    他既已知道锦虞便是皇帝暗中追踪的九公主,也知道尉迟亓有所作为,其间深意,不言而喻。

    池衍眸色暗如深渊,邃冷得叫人望不到底。

    他惯是见过世面的,没有什么事不能平静处之,然而此刻眼中也难免隐匿了丝出乎意料。

    皇帝忌惮他却不敢动他,尉迟亓浪子野心却因他的存在势均抗衡。

    这天下,甘愿服从他的人很多,想解决他的人也很多。

    但他是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最深信之人,会倒戈奸臣。

    暮色渐暗,池衍语色也跟着冷了下来“所以,你豫亲王府终究是要与那尉迟亓做一丘之貉了”

    眼底黯然转瞬泯灭,“不,我是为了自己。”

    终于,苏湛羽缓缓偏过头,斜对上那人直刺而来的目光“如果我说,我只要她,你将九公主交给我,赤云骑上下,我可以放过。”

    他拿赤云骑相挟,瞬息之间,池衍心头骤现警兆,“你做了什么”

    苏湛羽垂眸,他没想为自己隐瞒,“先帝赐予你的一半虎符,元青已前往王府去取。”

    略微一顿,淡淡道“你知道的,我的话,他们不会怀疑。”

    于他而言,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谎言。

    让他们以为皇帝已有夺兵权的心,要对定南王府下手。

    只要说,他是转达他们将军的意思,三言两语他们便就深信不疑。

    池衍眸心冷光一现,额前隐有青筋。

    他不必动作言语,苏湛羽也能感受到周身那迫人生畏冷冽。

    然而下一瞬,却见他依旧处变不惊地踢弓上手。

    池衍两指扣紧一支箭翎,回身的那一刹那,箭出,瞬息刮起一道疾风。

    弩张之势如风云掣电,纵穿数柱,直射向一处崖壁。

    一箭触发机关,四面八方的石柱骤然开始自行移动,地动山摇之下仿佛天地都在旋移。

    见状,苏湛羽脸色一变,心下惊骇。

    只见原先分散各处的石柱,眨眼之间,以极有规律的方式相移合并,直挡在了玉石路口之前。

    观此阵法,苏湛羽眉心猛得一收。

    他认得,此阵出自宣国,相合微仪四象,纵横乾坤之策,夫遵遁行之变,只叫人见得,偏是入不得。

    只不过宣国已亡,成阵之法早便失传,他知道,却是从未见过。

    苏湛羽拧了眉,宣山脚下的石柱乃宣国失传的阵法,他竟是从不知情。

    就在他愕然之际,耳边传来那人疏离且渐冷的声音。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她,别碰。”

    池衍慢慢放下手中的弓,字句清晰沉缓。

    他修眸深敛,那日小姑娘迷迷糊糊和他说过,害怕那苏世子。

    当时他不甚在意,现在想来,倒非无故。

    暮色里的最后一缕微光,映得他神情令人心悸。

    苏湛羽咬紧牙关,他不过是想要个女人,可偏偏,前世今生,都是因眼前之人的阻碍。

    攥了双拳,“你当真要为了她,舍下那些出生入死的情分”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情分”

    那双俊美的眸子骤然如惊电般掠来,眼底闪过怒色。

    被这声厉声质问逼得,苏湛羽一刹失言。

    夜色不知不觉暗沉了,就像是他们之间的诸般颜色尽数凋零。

    大抵世间最寒人心之事,莫过于此。

    沉寂压抑之下,半点声息也无,可周遭气势却恍若滂渤激荡。

    便就在这时,透过稀薄的夜色,恍惚有铁甲靴声连续不断传来,逐渐向他们靠近包围。

    池衍目光逐渐转厉。

    所近的兵甲剑戟的摩擦声,凭他自然轻易便能听出来,颇有颠覆王朝之势。

    想来,说是有千军万马在伺机靠近也不为过。

    重兵环伺下,他反而越是肃静。

    不多时,一句不入,随着夜风悠悠远飘而来。

    “我们无所不能的池将军,这是在为何事动怒”

    只见遥遥旷野,数十个暗紫侍卫高抬一座辇驾,不疾不徐而来。

    辇驾华贵精美,两侧垂落半透纱幔,悬壁的琥珀灯,将驾上香榻的人影映得烟媚扶疏。

    尉迟亓斜靠在宽敞的坐榻上懒懒笑着,金丝玉带束发,一袭墨红披风暗光流溢。

    揽在怀里的美人娇媚流笑,薄纱堪堪遮着诱人的身段。

    初吟捧着水晶盏如猫似狐,软软依在男人身前。

    细眸里荡漾着半梦半醒的迷离,仿佛是被男人给灌醉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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