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沐浴

    元青张着嘴呆呆站在床边。

    这张假面皮全然未有粘撕的痕迹, 附在脸上半点破绽也无,一看便知易容手段极其高明。

    又留意到床上那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暗沉微皱。

    抓抓头发, “何老,这手和脖不会也”

    额鬓随着这紧促的气氛冒出层细汗。

    何军医抬起腕背擦按了几下, 正色道“嗯, 再去打盆新的烫水来。”

    改容换貌,身上皮肤亦俱到, 显然是做足了准备。

    元青得了吩咐, 便立马提步去办。

    转过身,这才发现立于垂帘处的那人。

    他一愣, 低呼“将军”

    池衍拂动竹纹垂帘,走进内室,步履无声。

    见何军医要起身行礼,他虚抬一下手, 示意他坐。

    躺在床上的那人, 眉如弦月, 鼻梁挺直, 面容高雅之间隐透英气。

    垂眸看了一会儿, 池衍轻声问道“情况如何”

    目光凝着锦宸那双灰沉半阖的眸子。

    何军医低叹了声“除掉这假皮不难,只是观其神色, 太子殿下兴许是受了药物控制。”

    早前便觉他不对劲,故而池衍未有讶异。

    只是剑眉微拧“怎么说”

    何军医答道“下官之前替太子殿下诊脉时, 并未发觉其异样,可从迹象来看, 下官猜测, 殿下应是能感知外界, 只是身体无法作出回应。”

    也就是说,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知晓。

    耳能听,鼻能闻,唯独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就如一块有意识的木头,被丢入无尽的深渊。

    呐喊不得,挣扎不得,任人宰割。

    池衍沉了眸。

    难怪他这般出入世俗之人,上辈子会任由摆布。

    何军医微露难色,又道“若真是如此,这般阴毒的药物,大抵是来自西域。”

    众所周知,西域盛行蛇蝎蛊毒,怪诞奇药。

    虽说地方逼仄且偏远,却是诡异神秘至极。

    想来,事情颇为棘手。

    眉宇间掠过深忧,池衍肃容问“可有法子”

    两指并拢,往锦宸面颈经脉探过。

    细把一番后,何军医愁色略松“一时半会儿,下官不敢确定,恐怕需要些时日,不过好在只要按时进喂水食,暂无性命之忧。”

    案边一盏烛火,侧映而来的光影深浅幽邃。

    池衍面容沉在暗处,低缓的嗓音不容置疑“不吝任何代价,必须救活他。”

    随军多年,见他这般神色便知此事他有多看重。

    何军医马上站起,拱手道“将军放心,下官定当竭尽所能。”

    不动声色敛了视线。

    池衍淡淡说了句“辛苦。”

    未等何军医言语,殿外快步而来一士兵。

    于他身后禀道“将军,九公主醒了。”

    闻言,池衍眉睫下潜静的暗影终于动了动。

    他望了眼锦宸,最后交代了句,便回身出离内殿。

    屋内复归安静,唯余元青和何军医二人。

    没多久,元青换了盆新的烫水回来。

    何军医着手配置药粉。

    想到那人对这旁国的公主似乎异常上心。

    何军医忍不住问道“将军与那九公主,可是有过什么渊源”

    元青在边上搭手,笑说“哪儿能呀,将军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就咱们一群老爷们跟着转,怎么可能和人家公主有交情。”

    此言确是,何军医也跟着笑了笑。

    深夜幽静,惹人不禁陷入思忆。

    何军医低头擦拭着手里的砭镰,“想当初先帝将我从太医院调到赤云骑随军时,将军才及束发,没想到这日子一转,竟就过去了十年。”

    倒也算是看着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俊傲睥睨的大将之姿。

    跟随那人同进同出许多年,元青听罢亦是感慨万千。

    语气笃定“以后,将军绝对是一代明君”

    何军医擦拭的动作缓了一缓,低叹了口气。

    “虽说陛下德不配位,可将军若真要夺位,朝中毁誉参半也罢,你可有想过,后世会如何说他”

    身负先帝的养育之恩,弑君篡位,饶是将来至尊高坐,却也是免不了落人口舌。

    毕竟天底下,并非所有人都心明眼亮。

    何况尉迟亓那方势力尚在,绝少不了手脚。

    不过其中意味,元青不甚明白。

    想了想,只道“咱们知道将军的好就成。”

    何军医摇摇头,一缕慈笑浮现在他隐有岁月痕迹的脸上。

    放下砭镰,取过纱布,也不再多言此事。

    “来,帮我将这纱布剪开。”

    元青伸手接过“哎”

    老眸仔细瞧了瞧躺在床上的人。

    他的名声,何军医常有听闻。

    似是颇为欣赏,“这东陵的太子殿下实乃君子风骨,和那东帝倒是全然不同。”

    池衍径直回到昭纯宫。

    其实从他离开到现在,并没有过很久。

    只是没想到,小姑娘这么快就醒了。

    他步入寝殿时,灯盏暗暗亮着。

    锦虞拥着被衾,将自己裹成小小的一团,缩在床角。

    那透薄的鎏金屏风后,暖雾缭绕,已摆好浴桶。

    池衍挥退了守兵,踱步过去。

    方才手下同他说,九公主是惊醒的,大概是做了噩梦,看到他们很恐惧。

    在床边坐下,见她蜷躲在角落,被褥将自己裹得严实。

    只露出一双柔软无措的眼睛。

    池衍凝着她“怎么不多睡会儿,饿了”

    望进那人温柔的眉眼,锦虞懵懵回神。

    木讷半晌,遮住半张脸的锦衾稍稍放下了些许。

    池衍淡淡笑着,往自己边榻轻拍了拍,“过来。”

    垂敛的长睫略一颤动,思绪点点回温。

    确定是他回来了,锦虞这才慢慢从床榻最角落,挪回到中间。

    他指尖如玉温凉,将她睡醒后凌乱在颊侧的鬓发拨开。

    娇闺里出来的小公主,自然不似他们见惯生死。

    而今突然面对腥风血雨,难免梦魇。

    知道她眼下见不得生人。

    尤其还是提刀配剑的。

    池衍轻声说“他们都是哥哥的人,来给你守门的,别怕。”

    眼底怯意消散了些,锦虞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捏着被褥拉到下巴,露出粉唇。

    声音低低的“我父王母后,还有皇兄,他们在哪儿”

    池衍面上沉静,默然片刻,避而不答。

    只道“战事方休,有颇多公务亟待处理,你皇兄暂时来不了,乖乖等他忙完这一阵。”

    说着,低头对上她的目光,“笙笙只要安心待在这儿就好,知道了吗”

    她心里惦记着,但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那便不要去惹麻烦。

    锦虞轻抿了下唇“知道了。”

    奖励性地揉了揉她的发。

    池衍含笑道“吃食还在准备,笙笙先去沐浴更衣,身上舒服点。”

    锦虞顿了一顿,没有动。

    天色早已深重,尤其历过血战,便显得夜晚越发晦涩。

    少顷,锦虞小心自墨睫下觑了他一眼,“阿衍哥哥”

    这声轻唤,渲着悠远的久违感,他平静的心底蓦然波澜浮动。

    池衍眸光润了深色,看住她“嗯”

    锦衾里的手指暗暗搅着,似乎是在斟酌。

    锦虞垂下眼眸,略一咬唇“你可以在这儿陪我吗”

    一闭眼就是可怖的景象,她实在是不想孤单煎熬一夜。

    可偏偏眼下连个伺候的宫奴都没有,守在外面的兵卫又全是陌生的面孔。

    池衍眉梢动了动。

    又听她言语温软“以前,我害怕的时候,皇兄都会陪我的”

    她一句委屈,便能让他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良久,池衍忽而轻轻笑了一下“哥哥就是来陪你的。”

    听他这么说,锦虞悄悄弯了眉眼,仿佛悬吊的心舒了下来。

    两指虚捏了捏她软嫩的脸蛋。

    池衍佯肃“快去,否则水要凉了。”

    怕他反悔,锦虞忙不迭点点头。

    掀开锦被,乖乖踩着小碎步到鎏金屏风后。

    在被窝暖了这么久,膝盖已经不麻木了。

    但方跑到那处,想到什么,她突然刹了步。

    见她背影僵住不动,池衍从床边走过去“怎么了”

    那人高大的身躯覆住了光晕。

    在他面前,她显得尤其娇小,垂着脑袋,就要窝在他胸膛似的。

    锦虞扭捏着,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那屏风是用半透的真丝纯帛铺展而成,其上以金箔细描淡绘鸾凤轮廓,根本什么都遮挡不住。

    她的寝殿无人敢擅闯,故而屏风只作装饰之用。

    但现在,虽说是将他当成半个兄长,却也是个男人呀

    小姑娘半晌不语。

    池衍低眸,通透的目光在她微红的脸颊掠过,一下便明白了。

    往她身后指了下。

    他不露声色一笑“哥哥有点儿累了,借你卧榻躺一会儿,可以吗”

    锦虞眼帘抬了抬。

    疏暗的灯盏下,男人身上的薄铠似有银辉拂过。

    淡淡的微笑交织温柔宠溺,如烟迷人。

    猝不及防有几分意醉,锦虞乖顺说了声“好”。

    池衍俊面笑容依旧,兀自绕过她。

    卧榻和屏风之间,摆放了张长案,距离不算很近。

    他又将卧榻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屏风,而后才靠坐下来。

    彼时的锦虞对自己的前生全然不知晓。

    但许是内心深处存在未名的牵绊,让她觉得,这个哥哥就是与旁人都不同。

    譬如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便想着,他们是不是从前见过。

    锦虞回头,偷偷朝身后探了一眼。

    那卧榻靠背半斜,平常她爱倚在那儿读书,眼下挪了个位,完全看不到那人的身影。

    默默呼了口气,锦虞轻步走到屏风后。

    旁侧的银盘上备着干净的纯白丝衣。

    趁着浴桶里的水还缭绕着暖烟,她将衣裳的盘扣颗颗解开,一件件脱下身上那褶皱不堪的宫裙。

    很快,氤氲的水雾间,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而透明鎏金屏风的另一端。

    池衍双目淡阖,靠在卧榻,双手交叉随意搭在腹部。

    看上去,是在心无旁骛地浅眠。

    只不过那缥渺诱人的沐浴声轻缓流入耳中,很难让一个正常男人不去浮想,那温热的水珠是如何在她白腻玉肌上滑过。

    毕竟有过那两辈子。

    他知道,她娇躯的玲珑,和她滋味的甜美。

    男人,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总是食髓知味的。

    他也不例外。

    何况历经过生死离别。

    尤其上辈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死后,那小姑娘过得好不好。

    每每想到,便成心底无法言喻的遗憾。

    如今他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和她黏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虚搭在腹上的修指默默捏紧了些。

    想要沉心静气等她洗好。

    但每一滴水珠都像是打在他心上,乱着他的心弦。

    可也得忍着。

    总不见得,要他上来就说再续前缘的话,不得把这纯情的小姑娘吓着。

    池衍静默躺着,薄唇抿出一丝细碎的弧度。

    他来后,便将昭纯宫的守卫都遣退了。

    殿内光华淡淡,从轩窗筛进的花木月影,衬得一殿幽然清静。

    温情,旖旎。

    恍若从未罹祸,一切都如往安然美好。

    漫长之后,蛊惑他的水声终于停了。

    再过一会儿,锦虞躲在屏风边上。

    探出半个脑袋,往外望了一眼,眨着眼睛,双颊有些粉润。

    她踌躇片刻,而后才走出来。

    银盘里没有肚兜,故而她只空落落地穿着云锦丝衣。

    锦虞双臂下意识环在身前,踮着脚尖无声走到床边。

    视线扫向卧榻,发现那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舒缓了口气,想要钻进被褥里。

    方一屈膝上榻,便瞧见了床边的小金炉盆,燃着暖意融融的炭火。

    锦虞咬唇凝思。

    冬夜冷透了,阿衍哥哥就那么躺那儿睡会病的吧

    想了片刻,她又爬下床来。

    走到床边的紫檀木柜前,极慢地打开,取出一条银灰色的毯子。

    半夜静悄悄的,只发出了一星半点的声响。

    而后,锦虞抱着软毯,款款移步到卧榻。

    将毯子小幅度抖开,轻轻盖到那人身上。

    锦虞俯身前倾,小手捏在软毯两端,拉到他肩颈,掖住。

    余光瞟到他的面容时,她顿住,不由多凝视了会儿。

    男人的五官比镌刻还要深邃,如丝如雾的眉,薄薄的唇。

    那双桃花似的眼眸虽然闭着,但他眼底的温柔一眼便让人无法忘却。

    锦虞心想。

    阿衍哥哥眼尾的泪痣,真好看。

    突然就感觉,自己那英气逼人的皇兄,生得也就那样儿。

    正想得出神,面前那个被她近距离盯住端详的男人,睁了开眼睛。

    和他丝丝扣人的目光瞬息交睫。

    锦虞心猛得一跳。

    虚慌之下,她下意识想要起身溜走。

    谁知脚尖绊到了卧榻的跟。

    在“啊”得一声惊呼中,她一个踉跄,整个人趴伏到了他身上。

    两团盈圆柔软,因她扑倒的重量,毫无保留。

    一下子,好似乱了春风。

    池衍呼吸一促。

    小姑娘轻曳过他侧颈的丝发微湿,面若桃红,唇畔莹润晕了娇色。

    尤其他能清楚感知,她的寝衣里边,没有肚兜。

    漂亮的喉结滚动了下,他闭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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