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临兵

    眼前檐雨如瀑。

    哗嗒哗嗒的雨水, 裹挟着剑柄上娇悦的银铃声。

    池衍俊眸未敛,静默回味。

    玉珠子的清响荡漾耳边,就好似那小姑娘在轻柔若笑。

    这大概会是往后月余里, 刀戟声中最动人心肠的旋律。

    易琼转到廊间时,便见他背倚廊柱, 站在檐下。

    自东陵赶来与赤云骑会合后, 难得见他褪去白日的肃穆,这般舒静。

    顿足须臾,易琼轻步走近。

    于他身侧拱手道“池将军,尉迟亓亲书的信件已送往京都。”

    池衍循声侧目,“有劳。”

    他和颜悦色,全无主将的架子。

    易琼立即颔首“将军客气,殿下早有吩咐,东陵将士,万事听从将军指令,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池衍看了眼边上毕恭毕敬的少年。

    十年征战, 他也算是阅人无数,几日相处下来,便知其貌似冷酷,但内心恰好相反。

    虽方过弱冠, 却有着这个年纪难得的坚韧和成熟。

    池衍淡淡一笑“年纪轻轻便身居将位,倒是天生我才。”

    那人毫不吝啬的夸赞,令易琼有些受宠若惊。

    怔愣一瞬,而后他笑中略带几许苦涩“此前王城兵败, 二十万大军力战而亡, 朝中已无可用老将, 易琼不过是临危受命, 权且顶替罢了。”

    池衍眼底露出深意。

    这确是个忠诚谦逊的少年之将,恍惚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

    他修眉微挑,沉缓说道“不必妄自菲薄,短短时日能令众兵折服,已是不易,况且能得储君信任,便绝非庸才莽汉。”

    能得声名赫赫的池将军赏识,易琼自然不胜荣幸。

    心底仿佛被一瞬激励,易琼扶剑,“将军谬赞,此行属下定不辱使命。”

    池衍笑一笑。

    他向来惜才,亏得那人还有这份碧血丹心,倒是真的难能可贵。

    徐徐回首,池衍眯眸远眺着急促的雨幕。

    片刻后,他深沉一句“瞧这雨势,明日大抵不会减退。”

    闻言,易琼和他一同望出去。

    深思熟虑之下,道“倘若这场暴雨天明前不停下,进攻仓州恐怕有些困难。”

    雨声淅沥不止。

    只听那人声音平静而沉稳“都这般作想,那便越要逆行,优柔寡断,兵者大忌。”

    他语色清朗,却字字如刃。

    那举手投足间的威严和气傲,透尽王者之尊。

    易琼不由定住。

    忽然之间有几分明白了,为何他统兵十年,如战神不败,赤云骑众人更是甘愿一生追随。

    这样的人,若是他日登上金銮大殿,受群臣叩拜。

    似乎,也是天经地义,无从挑剔。

    半晌他敛思回神。

    答道“属下明白,楚国大军已赶往北上赴援,这场战事拖不得。”

    略一迟疑,易琼又道“只是那尉迟亓信中要族氏明哲保身,切莫插手,将军信得过他”

    尉迟族氏在楚国历经数代更迭,所积势力不容小觑。

    倘若其参与此战,那才是真正的胜券难分。

    锐利的眼神衬了一抹微笑,池衍语调闲雅“他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尉迟亓又岂是舍己为国之人,为了活命,他自是选择屈服一时。

    只不过他未有预料的是,他手里尚有解药,无论如何池衍都会留他一命。

    浅褐瞳眸微陷沉思,而后池衍站直身,往回走。

    “随我来。”

    “是。”

    易琼跟上前去,随他进了帐中。

    中军大帐,烛照冷焰在雨夜之中明暗不定。

    长案之上,绢帛铺展。

    池衍坐于案前,从容提笔,行云流水般点墨描绘。

    不多时,深凝的笔迹下,一副行军路线图便绘制而成。

    搁下笔,他将手一扬,绢帛转了个方向,正对易琼。

    池衍淡淡道“沿东部海域,到京都,一共七城,在楚军调集兵力防守之前,势必要夺下仓蜀渝三城。”

    易琼站在旁侧,闻此在心底沉思片刻。

    严谨道“那便是要十日之内连破三城。”

    池衍不置可否,修指掠过图上一处,点住。

    那是第四座城池,江陵。

    “之后你临时改道,前往江陵之西五百里。”

    低眸在绢帛上忖度良久,易琼恍悟道“江陵往西五百里是盛州”

    池衍敛眸,面无情绪“我要你替我去见一人。”

    盛州,是豫亲王常居的别院。

    故而易琼问道“可是豫亲王府的苏世子,将军与其交好,属下尚有耳闻。”

    一径沉默之后,池衍淡声“不。”

    他声音透过帐外交错的风雨,清冷传来。

    “我要你替我去见豫亲王。”

    东陵雨季特殊,此后时而阴雨连绵。

    整座王城都深笼在一片暗沉的乌云之中。

    东宫书房。

    分明是白日,却不得不亮起灯盏金光。

    案前摆着那红木黑金圆盒。

    乌墨软乎乎地蜷成一团雪白,躺睡盒边。

    锦虞盘坐案侧,浮光漾着她清容红润玉泽。

    肩上搭着柔暖的狐氅,低头正经地在剥荔枝,吃得比用膳认真。

    锦宸手里握着一卷简书。

    本是在沉心静读,结果耳边尽是她细碎的咀嚼声。

    良晌,锦宸略微无奈地放下了书。

    侧眸看了她一眼“这霖雨寒风的,还天天往我这儿跑。”

    锦虞方塞了一颗果肉到嘴里,又抬手去剥下一颗。

    含糊着说道“不是你说让我多来陪陪你嘛”

    这话听得锦宸是又好气又好笑“你是来陪我的,还是为了别的”

    锦虞微顿了下。

    她不出声,只长睫略扬,觑了他一眼。

    小女孩的心思都不必去猜,自个儿就写在了脸蛋上。

    锦宸似笑非笑“你那阿衍哥哥好得很,没受伤也没吃亏,这才十日不到,仓蜀渝三城便被他攻得一败涂地,楚军都还未来得及赶到,想来江陵他也是势在必得。”

    得知好消息,锦虞不动声色抿下嘴角。

    果核吐到盘中,可有可无地“哦”了声,“我是来陪你用膳的。”

    锦宸瞄了眼手边,她那丢满果核的银盘。

    眼尾流笑,却是故意摆出兄长的严格,“只怕是心口不一,你现在这么吃下去,午膳还能咽下几口”

    他这么一说,锦虞底气便不太足了。

    略一挪动坐姿,嘀咕了句“我这不是在长身体么。”

    闭眼沉沉一叹,锦宸简直哭笑不得。

    随后,他伸手过去,将她拿起的荔枝放回盒中,又取过边上的湿帕。

    把那丫头吃得黏糊糊的手拉过来,仔细擦拭。

    锦宸笑语透着无可奈何“人家让你别舍不得吃,也没让你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说着,又抬头瞅她一眼,“荔枝多食心火易旺,瞧瞧你的嘴唇这几天红的,再不收敛,我便让幼浔到太医院,给你开几副苦药来。”

    她最是讨厌喝汤药了。

    锦虞下意识舔了舔温热的唇瓣,小声辩驳“我有在喝碧螺春的,幼浔说了,能败火。”

    将湿帕翻了个面,锦宸开始擦拭她另一只手。

    “这才过去半月,能顶住你这么吃”

    确实只有半月而已,但她感觉已经过了好久了。

    锦虞任由他擦着自己的手,心神突然飘了出去。

    顷刻后,她微蹙黛眉。

    莫名泄了气,“皇兄,你说等阿衍哥哥回来,还得多久呀”

    毫无期限,也没个盼头,好像只能永无止境地等下去。

    她虽知道国之大事,急不得,可又时常心神不宁,生怕那人出什么意外。

    见她情绪忽而低落下来,便知晓她之心事。

    锦宸慢慢放下湿帕,难得露出正色“待夺下江陵,若能得豫亲王相助,楚国王师应是难与他匹敌。”

    即便豫亲王已弃武从文多年,但他在楚国的声望自始至终从未减弱,如果他能站出来,楚国非但会军心动摇,朝中不少老臣更是能轻易戈倒那一方,毕竟那楚皇帝绝称不上是什么明君。

    想来,对池衍日后登基是百利而无一害。

    闻言,锦虞疑惑“豫亲王”

    眸光微垂,锦宸静默不语,似在沉思。

    豫亲王自然是文渊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也算得上是那楚皇帝的皇叔。

    虽说其母妃位份低微,但都知文渊帝在世时,他们关系甚笃。

    故而,即便都说皇室无亲情,锦宸也实在想不到,那人有何办法能说服豫亲王助他打下自己侄子的江山。

    但既然,池衍命易琼分道前往盛州去见豫亲王,大抵是有所准备。

    他不会做无把握的事。

    之后,东宫每日都能收得战报。

    所幸,并未传来噩耗。

    池衍率兵攻下江陵城后,面对声势浩荡的楚国王师,依然锐如刀锋。

    楚国东部海域余下的三座城池,皆有重将镇守。

    但池衍显然对他们的棋路了如指掌。

    赤云骑及东陵兵队,恍若一支势不可挡的穿云箭,一路披荆斩棘,将数十万大军都冲散。

    尔后半月,江陵之后的荆幽平三城,一座一座接连失守。

    知晓绝无胜算,最终,楚国王师放弃抵抗。

    拼死断后,退兵弃平州,守京都。

    持续的胜仗最能鼓舞士气,赤云骑和东陵士兵惯是越战越猛,一鼓作气,直追击至京都城下。

    赤云骑所向披靡,数量不多,却是楚国最为精锐的兵队。

    那是天下人都未敢质疑的。

    但谁能想到,加上那东陵残兵,池衍手下不过几万将士,可数十万王师竟就这么败了。

    经此一战,世人方才真正领教到池衍的强大和可怕。

    日暮,夕阳千里。

    盘踞在城池至高之地的雄伟宫城,巍巍耸立。

    宽阔的护城河庄肃环绕。

    那面象征楚国最大权力的朱雀旌旗,在高大的城墙之上,凌乱飞扬。

    曾经这气势磅礴的楚皇宫,而今仿佛深陷在一片惶惶不安中,了无生气。

    毕竟连败七城,兵力锐减,任谁的气势都怏了下来。

    这夜,余晖散尽,暗幕已至。

    一切都寂静得吓人,恍惚四海山川都渐渐渗入了葳蕤黑魆。

    楚皇宫,金銮大殿。

    万盏华灯高悬,金碧辉映,照亮穷奢极欲的大殿。

    金梁紫柱,在晶玉铺就的砖面凝下晦涩的冷影。

    几个高官大臣及宫奴跪在殿下,不敢出言一句。

    年轻的皇帝成煜一身明黄五爪龙袍,在高阶之上踱来踱去。

    坠于冕旒垂缫上的五彩玉,随着他急切的身动,撞出声响,时不时打在脸上。

    早在那数十万王师北上应援时,成煜便下令调兵谴将,将各州各郡的兵力皆召至皇城,以防不测。

    却没想到,还真是被那池衍打到了个兵临城下。

    这时,大殿外忽然响起了紧促的脚步声。

    成煜忙站定,居高临下放声问“现在什么情况”

    所来守兵“噗通”一下跪到地上,似是惊悚。

    颤着声道“陛下,赤云骑攻、攻进来了”

    殿内一刹死寂,殿下未有人抬头。

    怔忡反应半晌,成煜倏然低吼“怎么可能”

    随后,他愈发气急败坏,“余下那几十万王师和州郡的兵卒都是废物吗区区万人都抵抗不住,竟叫他们直破皇城,朕养你们这帮草包何用”

    说着,他双手举起御椅旁侧的金鼎,猛地往跪于殿下的众人砸了过去。

    一声“咣当”巨响,金鼎滚落下殿。

    然而即便如此,也无人敢吭声。

    成煜指着他们,怒道“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今夜必须把人给我拦住要敢让池衍踏进宫里半步,你们谁都别想留脑袋”

    那守兵颤巍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陛下豫亲王,是豫亲王,他出面,宫门未有人拦”

    话音落地,又是一片生冷的沉静。

    突然,伴随着五彩玉急速的碰撞,成煜疾步走下殿。

    那戾气的脸上露出惊慌,他喘着气“你说什么”

    又一把抓起那守卫的衣领,“你再说一遍,豫亲王,朕的皇叔”

    “是、是”

    成煜经不住手抖,骤然狠狠甩了那人一巴掌。

    不知是气还是惧,“滚,都给朕滚”

    那守卫闷哼着扑在地上,便听他难以抑制的愤怒嘶吼在大殿回响。

    深宫大殿,富丽堂皇,此刻却给人以是铺天盖地的阴沉。

    宫外没有传来厮杀声,四下只闻皇帝惶恐而恼怒的深喘。

    未过多久,另有一道格不相入的声响自殿外慢慢传来。

    那是皮甲战靴踏在玄石铺就的御道的声音。

    夹杂着轻微动听的银铃。

    啪嗒,啪嗒

    脚步声是那么沉稳,那么从容不迫。

    金銮大殿异乎寻常地安静,便显得这声音格外突兀,令人发怵。

    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被这脚步声掐住,随时都要窒息。

    尤其皇帝僵在原地,目光直越过恢弘的宫殿,一直延伸到殿外被夜色浸没的御道里。

    慢慢地,战靴迈过玄砖的清响越发靠近,银铃声愈渐清晰。

    那庄严宽阔的殿门口。

    一道高挺修长的身影自黑沉中从朦胧渐转明晰。

    成煜瞠目,眼底恐惧惊起。

    他无意识地便往后躲退,一直退到了御座上,脚跟一踉跄,蓦地后仰跌坐了下去。

    生死时刻,成煜慌颤的眸中只有一人。

    那个曾为楚国攻伐兼并晋宣二国的大将军,池衍

    而眼下,他一袭云纹银铠,一柄赤霄长剑,一身凛冽杀气,步步入殿。

    璀璨金灯,恍若在他身上镀了层夺目神光。

    池衍面无情绪,唇角却又好似勾了丁点儿高傲的微笑。

    在伏跪玉砖的众人身后。

    战靴缓缓停下,剑柄的铃铛也不再作响。

    “都退下。”

    只听那人低沉的嗓音在华美又森然的大殿慵懒响起。

    大抵是为他迫人的气场所慑,无人胆敢动弹。

    片刻之后,池衍神情淡淡。

    声音慢慢清冷下来“想活命,别让我说第二遍。”

    看来,楚国当真是要变天了。

    跪地的高官和宫奴吓得纷纷站起,低眉垂眼,匆忙逃离了金銮殿。

    而后,空无旁人的大殿,静得让人心悸。

    池衍下颌略抬,眸光一眺,径直扫射而去,凝住殿上御座中人。

    四目霍然对视,成煜浑身一震。

    仿佛一瞬被那双修眸的冷光吞噬。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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