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三十年, 大越。
时序初春。
昭纯宫桃花灼灼,湖清如镜,彩石路相连碧水亭, 风动,飞花蔌蔌而落, 宛若人间胜景。
廊间盛摆盆栽, 兰芝郁郁盈香。
翡玉飞檐垂悬一排巧致的护花铃, 风吹过,清音美妙动听。
忽而一道倩影快步行经长廊。
胭红裙摆曳过花卉,绡纱轻然飘起。
张嬷嬷端着一碗百合莲子羹, 正巧迎面走来。
见她要出去的架势,忙请住她询问“公主这是要去何处”
“东宫啊。”
声音清灵娇悦, 回答得是那么理所当然。
张嬷嬷笑语“公主这会儿过去,怕是也见不着殿下,还是再等等, 先喝碗莲子羹。”
闻言, 锦虞微顿一瞬, 侧过身来。
黛眉精致, 浅浅凝惑, “不是说北疆战事已休,大军今日归京吗皇兄他没回宫”
张嬷嬷答道“北疆大捷,殿下和池将军早间归朝受赏后, 便一道去了将军府,眼下还未回呢。”
听得此言,锦虞瞬间便皱了眉。
含愠低嗔“两月不见, 他到别地儿去, 竟不是先来看我”
埋怨片刻, 才反应到那句池将军。
突然想到什么,锦虞杏眸些微泛了亮。
从前便常听皇兄说起,大将军池衍,统领精兵所向披靡,谋识至今无人可及,堪称一代战神。
皇兄每每谈及此人。
眼神和话语间无不流露少有的钦佩。
非但如此,锦虞还有过听闻。
传言那池将军容貌俊得很,全然不似军中粗莽之辈,不知勾走了上京多少姑娘的芳心。
耳边听得多了,便越发好奇了。
虽未亲眼见过,却也让锦虞对这池将军颇觉神秘。
她偶尔也会不自觉地去想,该是何等英姿风华,才称得上如此战神。
忽然生出百般兴致。
锦虞眨了眨清眸,“池将军就是那个赤云骑的主帅”
小公主向来俏脱,见什么都饶有兴趣。
赵嬷嬷笑了笑,颔首应答。
眼波略微一转,锦虞随意抚了两下裙摆。
“这都未时了,皇兄回宫应该不用许久,我到他宫里等等好了。”
说罢,而后便若无其事向外走。
她是东宫的常客,到那儿去,张嬷嬷放心,也习以为常。
故而未作阻拦,只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温声提醒“瞧这天晚些是要下雨,公主在殿中莫要乱跑。”
“知道啦”
锦虞头也不回地出了长廊,胭红裙裳随之翩跹。
身为大越国至尊至贵的九公主。
十五年来,除非有皇兄带着,否则尚未出嫁前,锦虞只能在后宫走动。
偏生她是个闲不住的。
从前还有锦宸到昭纯宫来陪她解闷,或是她到东宫去。
可两个月前,赤云骑奉命出征北疆平反叛乱,锦宸作为太子,自荐行军以做表率。
虽说由池衍和锦宸两人一同率兵,是必胜之战。
但路途毕竟遥远,故而他们一去便是两月。
这两月,锦虞真真是闷坏了。
好不容易盼到大军凯旋归来,她自然半刻也再坐不住,迫不及待要找皇兄带着寻乐去。
锦虞禀退了随行的宫婢,独自前往东宫。
行至半途,恰逢孟尚宫领着一行年轻宫女经过。
孟尚宫随即停步,带领宫女队列向她欠身行礼。
见着她们一大行人要出宫。
锦虞求知若渴似的,奇道“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九公主娇俏亲和,难不惹人喜爱。
孟尚宫垂首,恭敬笑道“回公主,池将军再立军功,陛下特意封赏,奴婢正是奉命,调遣部分侍女到将军府伺候的。”
原来是要到将军府去的啊
锦虞顿默一瞬,恍然点了点头。
没再多问,待孟尚宫领宫女远去后,锦虞边温温吞吞往东宫走,边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反正皇兄不在宫里,闲着也无趣。
想到这儿,锦虞倏而顿足,转身小跑了回去。
这边,孟尚宫领着这列精心挑选出的侍女,步出皇宫,沿着官道,一路行往大将军府的方向。
然而锦虞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跟在了队伍末端。
她生得娇小,此刻又是换作一身别无二致的藕色宫衣,低头跟在最后边,不仔细去瞧,倒是叫人难以发现。
宫女受命出宫,自然坐不得马车,只得步行前去。
锦虞方才一时生了玩心,又是换衣裳,又是绾发髻,紧赶慢赶地,总算是在她们迈出宫门前追上了。
娇贵如玉的公主,何曾受过累。
刚刚跑了这么一路,锦虞已是喘得不行。
好不容易跟上了,却不想,到将军府还要走老远的路。
对她而言,无异于长途跋涉。
还未走多久,锦虞便觉两腿发酸,苦着脸,这就开始懊恼,自己为何想不开要偷溜出来受罪。
半媚不亮的日光终于撑不住隐了下去。
天气愈渐阴沉,乌云深掩,空气开始闷得人心慌。
都出了皇宫,这会儿再站出来让人送自己回去,未免太过丢人。
况且,这是她第一回没有皇兄陪同,独自出宫来。
煎熬归煎熬,但心里多少有些许兴奋。
故而锦虞强忍着,拖着两条酸胀到不行的腿,随行在宫女最末,一路咬着牙不吭声。
也不知走了多久,队列才终于停下脚步。
锦虞白净的额头都泛了层细细的虚汗。
默默呼出一口气,悄悄抬眸望了眼,便见那高悬的匾额上题着“将军府”三个耀目的金字。
守卫进府通禀后,很快就有主事婢女出来恭见。
得知池将军和太子殿下正在书房相约下棋。
此等小事,孟尚宫无敢打扰,故将话交代妥当后,便离开回宫复命。
主事婢女行礼恭送,而后将陛下赐赏的宫女们带进了府里。
“府里并无夫人和姨娘,将军也不要人伺候,你们只需到后厨和浣房,做些轻松的活儿就是。”
宫女们边规矩跟在那主事婢女身后,边齐声应喏。
“先随我去下房,将床铺分置下来。”
锦虞累得思绪都涣散,麻木地走在最后。
乍然一听这话,才蓦地回神。
她只是想来瞧瞧那传闻中的战神将军,可不是真要来当婢女
激灵之下,锦虞忙趁着她们拐弯的功夫,弯腰侧身,默默退开。
她身姿玲珑又轻盈,且偏道上没什么人,因而很容易便脱了身。
方才听见皇兄和那人在书房下棋。
锦虞略一沉思,想过去寻皇兄,可毕竟将军府陌生,她只好凭着感觉走了一段路。
东拐西撞地一通乱走,也不晓得自己走到了何处。
锦虞一面想着见识见识那池将军,一面想吓皇兄一吓,便一股脑儿地闷头往前,还要时刻躲着经过家奴的视线。
乌云越发沉抑,恍惚随时都要惊雷破雨。
书房的门静闭了许久,终于传来动静,“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锦宸一身玄裳蟒袍,先踏出书房。
走在前面,侧首笑声爽朗“也就和你下棋才能如此尽兴下回,下回定要加上赌注”
后一步走出的那人。
玉带束腰,月色常服云纹简约雅致。
他清冷的面容掠过笑意极淡,“败局勿悔。”
走出几步到天底下,锦宸闻言回眸瞥他一眼。
抬手作势要反驳两句,但想到什么,又垂手放弃。
“罢了罢了,得空了再与你战上一战,今儿是得回去了,再晚些,笙笙非要闹我不可。”
池衍浅笑不语,负手陪他走了段路。
原是打算送他出府,但半路就被他赶回去。
锦宸抬眼扫了眼天。
“看样子是要有场雷雨,那丫头胆儿小,我就先回去陪她,不与你说了。”
话落,也不等他回答,拍了拍他的肩,锦宸便径自而去。
他们之间的交情,确实无需做这表面功夫。
池衍便也没说什么,眉峰微挑,两人各自分别。
而这边,锦虞误打误撞摸索到了书房附近。
几次险些被途径的家奴发现,因着天色阴暗,都被她灵巧地藏到暗处躲过去。
久不寻得,锦虞渐渐失了耐心。
踢踏着穿过假山葱木,兴许是这天气压得人呼吸沉闷,她甚是倦怠地叹了口气。
累了,就没兴致接着玩儿了。
锦虞放弃捉弄皇兄,心里又是懊悔自己今儿突发奇想跑出来。
正想唤名家奴来直接带她去书房。
偏就好巧不巧地,一道凌厉的电光突然割破阴郁深晦的天幕。
锦虞一愣,连反应都未及,随即一声“轰隆”巨响骤然惊耳。
她倏地闭眼,尖叫了声捂住耳朵。
下意识往后躲,谁知脚下一不留神,踩到石子,身子踉跄一歪,蓦地绊到在地。
“啊”
膝盖磕到细细碎碎的石头,锦虞疼得嘶声。
谁承想祸不单行。
一滴水珠忽然啪嗒落湿了她的眼睫。
锦虞怔愕一瞬,仰头望天。
那雨竟就这么淅淅沥沥地降了下来,半分情面都不讲。
此刻她双腿是又酸又痛,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
只能干巴巴跌坐在地上,生生淋着雨。
这还是她有生以来,头回这般狼狈。
娇悦的声音带着委屈“来人啊”
方才怕被人发现,故而走的是小路,且因是天气的缘故,外边无家奴走动。
这会儿锦虞喊了几声,并没有得到回应。
千金之躯,是一点儿苦都没吃过的。
双髻凌乱,衣裳也湿了,雨水颇为无情地打在她娇嫩的脸上。
锦虞眼角渐渐泛了红。
揉着发疼的膝盖,不由溢出丝丝哭腔。
池衍回书房的半道突然下雨。
随侍的家奴见状,忙取了伞来,撑着他往书房走。
待他迈进屋外游廊,家奴正欲收伞,突然闻得异声。
细细弱弱的,隐约是有女子在哭。
正要进去书房,池衍却是顿了足。
静默一瞬后,他回身望了眼,显然也是听见了。
那家奴担心扰到他,立马道“将军进屋吧,小的去瞧瞧。”
这细微的哭声流入耳中,惹得池衍心中莫名一动。
也不知怎么的,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将家奴手中的伞接了过来。
家奴一愣,方想开口,却见自家将军已然越身往发声处而去。
走出长廊,在侧旁的小道上。
池衍一眼便看见那鹅卵碎石铺展的路边,一个纤弱的身影半伏在地。
在滴坠如帘的雨中,她单薄的肩轻轻抽搐着。
一身清纯的藕粉色裙裳被淋得透湿。
这世上总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比如说遇见她。
池衍撑着伞,隔着雨帘,在路边凝望她半晌。
脚步像是不受控制,他慢慢抬步走了过去。
锦虞正兀自埋着脑袋,淋雨哭得委屈。
忽然感觉头顶上噼里啪啦乱坠的雨停止了。
她哽咽着怔了怔,反应片刻。
缓缓抬起那雨水泪水交错的脸蛋,朦胧清美,也无比娇怜。
受伤又淋雨,分明很惨。
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锦虞哭音倏然一噤。
耳边是稀里哗啦的雨声。
眼前是男人冷白俊美的脸,桃花眸清冷,但那一眼便能让人留意到的泪痣,好似含情诱人。
锦虞一时忘了哭,呆呆盯着他看。
只见男人缓缓在面前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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