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晚微微一笑:“是祖母你不忍心我再一人颠沛流离, 更是怕慈宁王阴毒,继续派人谋害于我。如今我过了明路,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叫您一声祖母, 也算有了安稳的家宅……只是父亲冤死……”
秦老太君摆了摆手, 疲惫地靠在车厢里道:“孩子,我知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恨害了你亲人的那些虎狼。可是你还太小,有些事……急不得。你的外祖母跟我交好,当年我父亲受伤, 一条腐腿几乎保不住,是你母亲妙手回春, 为他剔骨剜肉, 保全了性命。这份恩情, 就算我秦简心结草衔环, 也报答不完。若是你外祖母和母亲还在, 必定也希望你能先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地度过后半生……”
知晚没有说话, 她低下头,
秦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 又说道:“盛家如今也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丁, 我与你一样, 纵有千万般的委屈不愿,也要努力蜷缩着。只可惜,我早年见过太多秦家的儿郎战死沙场,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便图个安稳守成, 一味让他学得忍让逢源, 却没有教给他一份男儿的担当血气。现在看来,这份忍让懦弱在狼环伺的朝堂全都无用。可是盛家还没有绝后, 还有书云和你嫡母肚子里的那点骨血,老太婆我就是熬得油尽灯枯,也不能让盛家的血脉断在我的手中……”
柳知晚知道,秦老太君是看出了她的意思,劝她暂时放下仇恨,蛰伏力量,现在无论是她,还是陷入悲痛的盛家,都无力与王府一搏。
从皇宫出来以后,盛家甚至都没有再派人去刑司打听案情的进展。
只等刑司仵作验明了盛宣禾的尸首,便将他用漆棺迎回盛家,开始发布讣告,阖府上下披麻戴孝,恸哭不断迎接宾朋吊唁。
盛宣禾虽然为官平庸,但是官场人缘向来很好,他正逢壮年,便惨遭横祸,撒手人寰,让同僚唏嘘感慨,所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只是盛家老太太从宫里回来后,便一病不起,王家嫡母王芙怀有身孕,家人更不好让她守在棺木前悲伤过度。所以这家里家外的待客杂事,只能是桂娘带着儿子一力操持。
可惜桂娘也沉浸在哥哥突然离世的悲痛里,待仆役婆子接踵而至问询事情的时候,她只觉得晕头胀脑,对诸事有些抓捏不起来。
幸而香桥还算顶事,默默分担了分配仆役,和分发手牌等诸多事项,让姑母桂娘不必分心,可以跪在哥哥的棺椁边,尽情地痛哭一场。
关于这香桥是冒名顶替的事情,虽然在万岁面前过了明路,可是盛家如今,除了死去的盛宣禾外,也只有祖母秦太君和成天复两人知道而已。
毕竟香桥私奔有辱家门,陛下体恤,愿意给盛家周全脸面,也不会将这事宣扬出去。
盛香兰披麻戴孝领着弟弟在灵前哭了几场后,倒是红着眼儿抽空看了看正在廊下的姐姐盛香桥。
她正吩咐下人给宾客送白茶果子,还要给念超度经文的和尚们准备斋饭。
香兰看着她自始自终一派镇定的样子就心里有气,于是拉着表姐得晴过去,气哼哼地挑拣姐姐不周的礼数――“父亲过世,怎么没见你哭过?爹爹真是白疼你了!”
盛香桥这时才慢慢抬头看她,吓了香兰一大跳,因为她虽然不曾哭,却熬了几宿夜,一双灵动的大眼满是细细血丝。
“我若也哭,府里上下的事情谁来料理?”香桥其实有些疲累了,看香兰这个节骨眼又来找茬,其实也很无奈。
若不是可怜香兰刚刚失去了父亲,她方才说话可能就没这么心平气和了。
香兰却不依从:“我们宿营地被流匪袭击时,表哥带人来救我们,只有你的营帐是空的……你是不是又不规矩,偷偷逃跑,累得父亲去追你,才害得他……”
没等她说完,盛香桥已经打断了她的话,冷冷说:“香兰,从父亲亡故的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将自己当成小孩子了。祖母现在病倒了,母亲的身子又不方便,满府的宾客,还有之后的下葬都是头等要紧的事情,我可没有闲心跟你扯谁更孝重一些。现在只能对你说,我做了什么都是对盛家对父亲无愧于心,你若心里不痛快,想跟人吵一场,待回了老家,我一定奉陪到底!可是你现在要闹,别怪我扯了你的耳朵,将你拽到内院打一顿!”
说这话的时候,盛香桥往前走了几步,红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随时都能抽人巴掌。
香兰被她威慑到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有心撂下狠话,却又不敢说。
得晴也觉得香兰有些不分场合,于是拉着她的手道:“表姐说得对,你现在吵嚷是丢盛家的脸……”
就在这时,成天复走了过来,香兰看到表哥走来,立刻红了眼圈,抽泣道:“表哥……”
成天复没有搭理她,只转身对知晚说道:“明日下葬用的器物,我已经命人放到了小仓库里,你明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盛家的七叔公,大舅舅没有嫡长子,书云太小,不堪为丧主,所以请了族里的七叔公代劳。但是有些要钱银的事情,还得你这个长女出面定夺。”
知晚依依点头记下。可表哥只跟长姐商议事情的样子,又将香兰给气到了。
就在这时,又有宾客前来,是慈宁王府的高王妃与金世子前来吊唁。
陛下虽然允诺了退婚,但是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让人横生猜想,所以一直没有宣旨,只想缓上两年再说。
慈宁王府作为盛家未来的亲家,自然得备下白包钱前来吊唁。
不过慈宁王并没有前来,倒不是因为他做贼心虚,生怕被盛大人的冤魂缠绕。
而是因为昨日傍晚,他被陛下叫入了宫中。等王爷出来的时候,是被人抬出来的。有些消息灵通的影传慈宁王不知说了什么惹怒了陛下,让陛下命人打了板子。
而且还不是走过场的花板子,是实打实的板板见血,所以慈宁王被抬出来的时候,真是奄奄一息了。
不过他是因何惹得陛下震怒,完全不顾皇子的体面,赐给他一顿毒打的,问谁都不得而知。
这一场不讲体面的板子,也算是彻底凉透了慈宁王党的心思。
若是陛下有心立慈宁王为王储,又怎么会如此不顾及王爷的名声呢?
所以今日高王妃领着世子前来时,昔日众人环绕的热络场面全无,各个府宅似乎都有意无意地绕着王府走。
高王妃许是得了王爷的授意,入了盛家之后就悲痛得眼圈发红,焚香施礼做足了场面。盛家的那些小辈们都不知道,盛宣禾被刺杀的内情,所以看王妃和世子前来,只立在灵堂两侧规矩的还礼答谢。
至于盛香桥和成天复,他们俩年纪虽小,却明白祖母之前的一番苦心。
虽然慈宁王乃是真凶,可王妃和世子爷前来,他们的脸上就不能流露出半点对慈宁王府的怨恨。所以两人也是垂着眼眸跟着弟妹们一起还礼。
高王妃吊唁完毕,提出去看望一下秦老太君和王氏,于是便由人引着入了内室。
柳知晚并不担心祖母会在王妃面前失态。她老人家虽然病倒了,可是心里还横着一口气。就算病倒了,也能妥帖的与慈宁王妃应答。
现在天色已晚,该来的宾客都来了,还礼完毕之后,有些族人要与一起守夜的亲友们去后花园支起的白棚里用晚饭。
她累得有些没胃口,便转身准备回后院歇息一会儿。
这几天来她一直都没有好好睡一觉,趁着宾客们被表哥招待吃豆腐白饭的功夫,能够躺一躺也是好的,反正屋子里也有些糕饼,饿了就随便吃一口。
可是没走几步,就听见金世子在后面叫她。
她回头看去时,才发现金世子今天穿的一身黑色长衫,也没有带玉佩金环,只是在腰间挂了一个荷包。
金世子走到近前的时候,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睛,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吩咐身后的小厮拿来了一个锦盒,说道:“这里面是我前些日子从宫里拿回来的贡品雪参润肺膏。盛家遭逢变故,你心里一定有火,得空让丫鬟给你冲上一杯,滋补一下元气,免得你再病倒了。”
金世子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当盛香桥先前真的病了。
也不知是不是怜悯未婚妻早早失去了父亲,所以金世子便拿出了先前对待那些娇媚红颜的万丈柔情,体恤了一下盛香桥这个没了父母的孤女。
盛香桥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让身后的丫鬟接了过来,淡淡道:“世子爷,还有其他的事吗?若是没了我便要回去休息一下了。”
金世子没想到她会如此冷淡,不由得伸手撩拨了一下自己挂着的荷包,没话找话道:“我的佩饰荷包都被你赢了去。这个配衣服颜色有些寡淡,以后你得空了,再给我绣一个吧。”
柳知晚很累,却被世子没有眼色的一直阻拦,所以甚没耐心地瞟了一眼那荷包,扔下一句:“若是世子爷想要回彩头,我回头让丫鬟给你送去,这荷包哪里买的,也太丑了,世子爷以后别戴了……”
这话的尾音未散,她已经拐入院子走人了。
盛家的老爷是慈宁王所杀,虽然碍于局势不能说破,可她真不愿跟害得祖母伤心欲绝的凶手儿子多言。
金廉元气得英挺的面庞有些微微发青。为了让这失去父亲的孤女开心些,他今天可是特意戴了盛香桥在女儿节时送给他的荷包。
可没想到这般体贴居然再次贴在了冷屁股上。她居然都没认出这是她亲手绣的荷包,就这么硬邦邦地回绝了他。
金廉元气得不行,原先听说盛老太太执意要回老家的时候,他心里还略担心盛香桥不适应乡下的环境。
在叶城那个地方守孝三年,岂是年轻小姐能受得了的?憋也要憋闷死了。他原想着,若是她耐不住,大不了他每年借着去寻成天复玩的时候,带着她一起回京城里游逛尽兴了再送她回去。
可是现在看,她就应该去那种穷乡僻壤里呆上一辈子,若是能嫁给个杀猪屠牛的才最相配!
想到这,世子爷怒气冲冲地扯下了自己身上的荷包,随手扔在了一旁的草丛里,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盛家老爷的丧礼办得简朴而隆重。此番葬礼,陛下送了不少帛金,就连那口厚漆的棺椁也是陛下命人从外省连夜快船调拨来的。
所以虽然隆重,但是盛家并没有花太多的钱。
知晚订了不少的纸人车马,还有屋宅金库。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节俭了一辈子,估计他都没想到,自己的葬礼居然这般隆重聚财,光是白包就足够盛家几年的花销了。
待吊唁之后,盛老爷的棺椁便被一路送回了叶城老家。
不过在老太君临行前,成家倒是来人了。成培年主要是来劝说儿子成天复带着妹妹一起回到成家的。
“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盛家乃是在刀尖火海里?你大舅舅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若是再跟盛家绑在一起,只怕你会跟你大舅舅一样,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再说,你母亲是不是也要跟着盛家老太太回叶城?那个穷乡僻壤有什么好呆的?你跟我怄气也该怄得差不多了,还是回来成家来吧。我已经给你准备了安静的书房,你到时候用功读书,照常去参加延考,虽然这延考甚难,但是我会替你打通关节,考完后正可以去吏部历练……”
没等父亲说完给他安排的锦绣前程,成天复便匆匆打断说道:“既然您念父子一场来劝我,那我也劝一劝您,寻个机会辞掉户部的盐税差事。这里的水深,我不希望您身陷其中不可自救。”
成天复都快要被半大的小子气乐了:“你懂个什么!这差事多少人抢都抢不上,而且你还没看出来?慈宁王的大势已去,以后便是田家得宠夺势的时候……你回来之后,到底也是成家的嫡子,你继母无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也不影响你长兄的地位……我如此辛苦,不也为了你们兄妹的将来吗……”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成天复最后默默地起身离开了,连送客都懒得送了。气得成培年破口大骂不孝子忤逆,拂袖而去
成天复这逆子既然如此顽固不肯听劝,便跟盛家这艘破船一起沉下谷底吧!
大凡官宦人家,讲究的是传承接续。
不然的话,依着盛宣禾那样的庸才缘何能官至二品大员?那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因势利导的缘故。
单轮才学,他成家二郎哪里比得盛宣禾差了?就是没有盛家的根基,和秦家的帮衬罢了。
现如今,盛宣禾的意外早死,便是盛家没落的开始。
其实从盛宣禾这一代时,仕途上就无甚建树,盛家如今又没有拿得出手的男丁,等到那个最大的盛书云出仕的时候,也不知猴年马月。
盛老太太又犯了糊涂,不留在京城让家里的女眷走动好好经营人脉,偏偏带着全家要回老家种田。
不用多说,只待过个三五年,盛家再回来时,已经改天换地,接续不上时事了。
到时候,就算盛家的子弟再怎么成材,也独木不成林,盛家的这艘破船眼看着就要湮灭在乡野间了,可成天复这孩子居然还傻呼呼好地跟外祖母一家绑缚在一起……
幸好他跟桂娘早早和离,及时止损。
不过让儿子去吃些苦头也好,不撞南墙,他也不知谁才是真的对他好!
跟甚是隆重的葬礼不同,盛家离开京城的时候便显得悄无声息了。
关于盛宣禾的案子已经结案,那几个被摁入刑司的杀手们全按照拦路抢劫的流寇处置,摁了手印,砍头示众。
有些知道内情的,眼看这案子是如此草草了结,还等着盛家不服,击鼓鸣冤。可没想到还没等案子了结,盛家便举家迁出了京城,回老家去了。
知晚知道祖母的打算,并非老太太真的向往隐居田园的生活。他们不留在京城,其实就是在避祸。
虽然皇帝的儿子才是那个千刀万剐的杀人犯,但是做臣子的就要打落牙齿活血吞。替陛下隐瞒了这家丑,更要避开慈宁王府,主动作出退让的姿态。
只要万岁心里感念这份情谊,将来盛家的子弟出仕,陛下总是要领一份人情的。
当然这也要看陛下能不能活到盛家子弟成材那一日。眼下老太君也想不得那么长远,只盼着王芙安心生产,若是能生出嫡子,便是上天保佑,垂怜盛家。
王芙这一路上,幸而得了香桥的照拂,心绪渐渐平稳了下来。虽然她与盛宣禾乃是新婚,但是毕竟隔着年岁,而且相处起来,也少了那种年少夫妻相伴的甜蜜感。
最主要的是,当初那冰灯一事,盛宣禾有些伤了王芙的心。所以王氏这些日子来的悲痛更多的是感怀自己姻缘不幸,心疼腹内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便失去了爹爹。
待来到叶城,站在一望无际的白川禾苗之间时,王芙在心情微微舒缓之余,更多的是对自己寡居生活的茫然之感。
叶城盛产水稻,如今是早春时节,乡里早没有闲人,全都去了田间地头干活。
虽然在老宅留守的仆人一早得到消息,知道京城里的一家都要搬迁回乡,但除了几个常用的老仆之外,再临时雇请一些短工也很困难了,毕竟在农忙的时节压根抽不出人手来忙乎内院的事情。
祖母不想一回乡里就遭人非议,所以也不让管家寻人扰民,只让带来的仆役们将屋宅再简单收拾一下便安置下来。
虽然陛下要亲派工匠修缮祖屋,但是最后到底被老太君以儿子丧期未满,不宜动土劳民婉言谢绝了。
一来是为了盛家节俭惯了的祖训。
二来儿子尸骨未寒,她们这些活着的人,也不好在衣食住行上太过铺张。
因为少了儿子的俸禄,离开京城的时候,她还命管事整顿了下内院的仆役,年岁太大的,给银子让他们还乡去了,那些活络些不愿跟着回叶城的,也尽打发了,做到削减开销。
盛家庄园和铺子虽然不像别的府上那么阔绰,但是养活一大家子,维持体面但不铺张的日子也勉强够了。
所以这次回乡带的人手也不多。当他们到达老宅住了进去的时候,发现乡下老仆们也是匆匆忙忙收拾的屋子,活干得并不怎么仔细。
别人还好些,可是成得晴却发了好一顿的脾气。
她有些想不明白哥哥放着好好的京城宅院不住,为何偏也要跟着外祖母来到这偏远的乡下?
她在成家一向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往年盛家回老家祭祖时,她作为外孙女也不必跟来。所以看着屋子里发黑的房梁,有些泛潮的墙壁,还有过时老旧的窗纱,都让这位大小姐难以忍受。
于是她忍不住跟母亲和哥哥闹开了,嚷着要回京城。
因为有得晴起头,香兰也跟着闹。
在香兰看来,若是在老家待几日还好,这么长此住下去,是要活活憋闷死人。也不知祖母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爹爹死了她们就得回老家?
成天复向来是爱宠着妹妹的,几乎是有求必应。
这一次也是如此,他叫人套了马车赶到门口,然后对两个哭天抹泪的小姑娘说:“谁要是想回京城,便自己亲自驾马赶路去吧。”
得晴哪里会驾车?她被哥哥给气哭了,一路哭嚷着要早些嫁人,不再受别人的气!
香兰看成天复的意思坚决,倒是及时将话往回收了收,说了一套行云流水的马屁经,大概的意思是:只要表哥在,哪里都是高门雅阁,带着让人心安的书香。
如今父亲亡故,她的亲娘还被困在京郊的庄园里,香兰比任何时候都看重依赖表哥,自然极力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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