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原称酒泉,最有名的是玲珑夜光杯,岁岁朝贡,此外酒泉烧酒最佳,宜醉,瓜果最甜,宜畅吃。
到达肃州这天,老天爷泼泼辣辣的浇了一场寒雨,众人围坐邸店里痛痛快快吃过一场烧酒,歇整一日便东往甘州。
肃州距甘州四百余里,沿祁连山麓一路东行,那风景渐与荒野塞外不同,碧空如洗,白云舒展,巍峨山脉映衬着山顶终年不化积雪,远处草场绵延起伏,舒展如画卷,众人一路行来,见惯了无垠黄沙,遥望山川湖泽,皆是心旷神怡。
黑泉驿是道上一个破败小驿,众人在此补充水粮,曹得宁过来同段瑾珂道:“珂哥儿,已是晌午,不如在此歇歇脚再行罢。”
段瑾珂正盯着自己的枣红马在井边喝水,点点头:“一切都听曹叔叔主意。”
一路若非驿站村落,能抬锅做饭之处,众人皆以干粮为食,干粮多为胡麻饼和肉干,沿途驿站和行客店都有售卖,胡麻饼约一二寸厚,以炭火烤炙,厚实咸香,中间戳一个小洞,用粗绳串成一溜,用时沾水泡软,佐肉干而食即可。
段瑾珂生于长安,母亲出身江南官宦,家中厨子都是南人,擅做精细脍食茶点,这半载,别的倒好说,在饮食上颇有些苦不堪言。
胡饼干涩,段瑾珂小口干嚼咽下。身旁的伶俐小厮魏林从袖里翻出个小盒,倒出几枚果儿给段瑾珂,“公子,给。”
那是长安崔家铺子顶有名的紫苏梅子,小小一盒琉璃盏装着,颗颗莹润,色如胭脂红,噙齿即化,酸中带甜异常清口。段瑾珂此人,虽然看着富贵儒雅,吃穿住行却不太挑剔,唯有一好————最爱酸酸甜甜的入口,或许是当年夫人怀胎时梅子吃的多了————段瑾珂打小,满席山珍海味,他一碗梅子拌饭吃的十分尽兴。
段瑾珂嘴里噙着小小的梅核儿,站起来眺望着不远处的山峦,前方是野马南峰,只见群山遮目,连绵起伏不知几重,蜿蜒山路若隐若现。
本朝把凉州封为河西军镇,有六折冲府,驻守着四万赤水军,交市定在甘州,设交市监,鼓励中原与西域杂胡在此贸易,等商队进入甘州卸下驮子,就已是万里之途终还家。
“呔,等到了甘州...”商队里不知谁开了个这个头,“等到了甘州,非得吃上个三天三夜不可,来个驼峰,来碗酥酪,沙水马蹄鳖,雪天牛尾狸,神仙与都不换。”
“葡萄酒最佳,羊羔酒最痛快,长安酒买上百八十坛,三天三夜也喝不完。”
“自然是甘州城里的小娘子,抱着睡个三天三夜才够。”
众人哄然大笑。
上有飞鸟展翅与峰试高,下头商队在曲折道上拉出一条不见前后的队伍,驼铃叮当,慢悠悠的策入山道中。
野马山中多碛石,是经年冰雪风雨侵蚀的碎石,商队转过重重山崖,触目皆是山棱陡峭,乱岩耸立。
行了数里,一处石洼子地映入眼帘,这是一片被风刮肆的荒地,草木稀少,沟壑深浅纵横,满地土石散碎,奇石怪棱甚多,石色如血,间以酪黄、赭石、深红、深紫等色,像是地火熔炼瞬间凝固一般,又多窟多洞,如柱如林,常容易迷失当中。因此处石土色如红赭,当地人称此处为红崖沟。
风嗤嗤磨砺在石上刮着众人的耳,听的有些抓心挠肝的烦,行至半道,领头的赫连广眉尖突然一挑,打马窜出许远。
他回头做了个手势,阻商队前行,正色道:“地上的蹄印不对劲。”
众人本就有些惶惶不安,此刻都抓紧自己身上褡裢包裹,慌乱问:“出了何事?”
赫连广踢开道旁乱石,只见沙土上一道歪歪扭扭的深印,似是马车慌不择道时轧过的痕迹,往前看,地上一片凌乱蹄印,深深浅浅毫无章法,不远处一块怪石棱上还勾着一片衣帛。
段瑾珂仔仔细细看过痕迹,只听见孙老汉在一旁道:“有车印,马驴蹄,还有人的脚印。”
“还有一种...包了精铁的马蹄印。”段瑾珂皱眉。
“可是马贼?”
野马山是甘、肃两州必经商道,红崖沟一带山石诡谲,沟壑纵横,多有流窜至此的匪帮藏身山中,专门劫掠过路商旅。
众人听闻说是马贼,都有些惶恐不安,曹得宁倒不慌张:“未知真假,大家暂且镇静,何况咱们人多势众,弓矢精良,也未必应付不了。”
赫连广、沈文去前路探看,不一会儿打马归来,俱是摇摇头:“前头有条沟里散着车辕破壁,还有些日常用具,看来是之前一拨路人遭了劫,但未见血渍尸首,应是割麦。”
割麦,行道话,庄稼留根,一茬一茬长,不杀人,只掠货。
“既然如此,快快行路,莫要再作耽搁。”
众人急急前行,未多久,后头突然一阵骚乱,有人突然伸手指道:“那沟里...是什么?好像躺着个人啊。”
沿路是条斜沟,极陡峭,数十米深,里头乱石滚地、岩礁狰狞,土石皆赤红如霞火,衬的那片白尤为单薄。
“就算是个人,这满地乱石,这么陡的崖,怕也是死了。”有人道,“还是快走吧。”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从那片无边的混沌中醒来。
大约是痛久失了知觉,整个人犹如柳絮吹于风中,绵软无助,打着旋晃悠,须臾要被冷风吹碎了一般。
真冷,怎么这么冷呀,冷得身体好似冰晶,脆薄冷硬,落地消融。
要坠不坠的晕眩,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响声,她莫名的有些害怕,颤抖着要抓住些什么。
涂着凤仙花汁的手指向她伸着,她勉力要去够那漂亮的指尖,可离得太远,太远了,无论怎么努力她也够不着。
什么都没有,她遽然从半空中掉了下去,瞬间是锥心刺骨的疼痛,耳里轰隆隆的响,胸膛喉咙鼻腔灌入火辣辣的痛,像无数冰锥扎进身体。
她从那虚无的幻想里痛醒过来。
模模糊糊的想:“若是被野狼叼去吃了...会不会很痛...”隔了半响,她又想,“想必,模样肯定难看的很...”
久了,她恍惚瞧见张虚幻的脸,一双漆黑黑的眼,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双眼,疑心这是自己的幻觉,又想着,难道是鬼差来勾我了?
李渭蹲在她身侧,皱眉,寸寸抚过她软绵绵的四肢,然后抚摸上她的身体。
她无声痛嘶一声,身体好像被撕裂了个大窟窿,剧痛冲上脑海,痛的要死了,胸膛里全是嘶嘶作响的血气,翻滚着着望上冒。
神志却遽然清醒:“难道是回来掳我的么?”她模糊记得一个男人抓着她的肩膀,钉着铅铁的靴子踹在她胸口,把她甩了出去。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想着:“士可杀而不可辱。”
李渭小心翼翼的抱她站起来,她痛的失了神志,狠命从他臂弯里抬起头来,嘶嘶的喘着,眼前是黑糊糊的一片,她一偏首,梗着脖子,往脸畔的手臂上死死的咬了进去。
夹絮粗布,尖锐的虎牙透过衣裳咬住他一小块皮肉,像只受伤的兽崽子似得,李渭不觉疼,倒有些诧异,皱眉盯着怀中人。
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全是沙石血污,黑眉紧紧的蹙着,长睫上还沾着血灰,有点伶俜的意味。
腥甜的血冲出喉腔,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抽动了一下,血尽数喷在他衣上,两三点温热溅在他脸上。
她又陷入昏迷之中。
“人还活着否?”商人们喊。
怀中人身体轻的不可思议,后背衣裳都浸湿了血,湿漉漉黏糊糊的沾着他指尖。
“活着。”
探头关注的人群发出一阵欷歔声,怀远从牛车上抽出块木板,三下两下的跃下深沟,看见此番景象不禁吓了一跳:“流了这么些血...”
李渭将伤者放在木板上,轻轻嗯了一声,摊开沾满血的两手:“胸骨断了,有刀伤。“
众人扔下粗绳,将两人拉上道,再一看伤者身量瘦小,是个年轻少年郎,穿一身不起眼的圆领衫袍,却裹着一身血污的白羔裘,不由得都松了口气:“嘿,这哪家的小哥儿,穿一身白衣在这路上行走,也不怕脏了。”
“可多亏了这身白衣,扎眼的紧,倒是捡回一条性命。”
“也是。”
李渭扯了几条毡毯把人包裹住,问道:“可有懂医术的兄台?”
商队里原有个通医术的和尚,只是在玉门关辞了众人往敦煌而去,段瑾珂正往这来查看,见无人回应,只得道:“某粗通些药理,倒是可以看一看。”
倒是也惊了一跳,只见毡毯中裹着个羸弱少年,一张脸上全是血污沙泥,看不清模样。
魏林帮着李渭和怀远把伤者抬至马车上,看见木板上有血滴答,也不禁哎呦了一声:“这还滴着血呢。”
“先把衣裳脱了,看看伤势。”段瑾珂未做他想,伸手去解胸衣,却被一手挡住,李渭迟疑片刻,面带异色,低声道:“好像...是女儿身。”
“这...”段瑾珂的手指还触在衣裳襟口,闻言立即缩回,“是女郎?”
李渭迟疑的点点头,起身同不远处一矮胖胡商说句什么,那商人满面笑容的点点头,回头咕唧一番,尔后一位身姿曼妙的胡姬从马车上下来,跟着李渭朝段瑾珂走来。
那胡姬面纱半解,露出半张雪白脸庞,碧眼带怨,长睫含忧,魏林乍一间,一声啊僵在半空,被段瑾珂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去倒盆水来。”
李渭会胡语,低声同胡姬说了几句,胡姬抬首望过来,幽幽眼潭冷不防撞进段瑾珂眼里,又倏忽挪开,迈步低头钻进车里。
不多时,胡姬探出头来,脸色有些发白,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什么。
“...是个女孩儿。”李渭转述着胡姬的话,“身上还在流血。”
纤细的项子上戴着个碧莹莹的玉坠子,里头有件沾血的小衣,胸口棉布缠的十分紧,暗红的血几乎浸透了裹巾。
魏林端来一碗清水,胡姬掏出帕子沾水擦拭伤者脸上血污,把涂脸的暗黄脂粉也一并拭去,帕下逐渐露出一张擦伤累累的小脸来,面色灰白如纸,瞧那眉眼,竟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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