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丧的梆子声很快在瞎子巷响起,人来的很快,白烛燎照,雪一样的惨白。
屋里女人的哭声连成一片,哭声之余,无须谁来发号施令,婆叔们往来忙碌,设燎置衣,各自准备丧礼所需一切。生老病死,不过和世间其他事一样的平常。
李渭捧着李娘子生前最常穿的衣裳,站在院子西北角,仰头大声呼喊李娘子的名字,他喊的很大声,尾音甚至都带着些嘶哑,这是在招魂,希望亡者听见喊声能魂魄归来。
春天注视男人的背影,他穿着一身很旧的黑衣裳,白戚戚的光影从魁梧的箭头倾下来,颇有些凄凉的意味,他喊的她心底发酸发麻,她多希望李娘子就此醒来,这样的仪式可以就此结束,她的人生里没有人离开,没有人死去,再也不要有什么痛来敲击她柔弱敏感的内心。
李娘子仍是静悄悄躺着,屋里哭声如浪,听的让人心焦,久了身心都化成一团酸涩,灵堂布置的很快,大娘大婶七手八脚拉过长留,拉过春天仙仙穿上粗麻丧服,屋内陆明月和赵大娘在替李娘子小殓,屋外长留哭的不能自抑,没有人阻止他,替他抹抹眼泪,柔声安抚他,他正为这世上最心疼他哭的人嚎啕哭一场。
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来,不甚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仪式冗长又庄重,李渭和长留一一跪拜答谢,迎送如礼。
长留哭的久,跪的又重,夜里在灵堂下发起高烧来,烧的脸颊通红,一双泪眼肿的跟桃核大小。他不肯离开灵堂,谁劝也不听,嘉言着急,啪的一声双膝跪在地上:“你娘就是我娘,我娘也是你娘,我也是李娘娘的儿子,夜里我守在这里,也是儿子守着娘亲,和你守着是一样的。”
陆明月心中酸涩又欣慰,她一直觉得嘉言顽劣,未曾料想他能说出如此一番贴心话,当下也抱住长留,泪眼婆娑,对着长留又哄又劝,最后李渭请了胡大夫过来,强行抱着长留回屋休息。
长留高烧不退,夜里迷迷糊糊的喊娘,春天为他换水喂药,也是一夜未眠。夜里长留魇住,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在虚空中无助摸寻,好似扯着李娘子的衣角,叫喊着:“娘,娘,你别走。”
他闭着眼呜咽呜咽的哭,泪水浸湿枕头,春天无法,只得攥住他的双手,抱在怀中,一下下轻拍哄着他。
“长留,姐姐在,别哭,别哭...姐姐在。”而后是低声哼唱的小曲,模模糊糊,听不清词曲,只觉得语调婉转,声音温柔,他被这歌声哄住,逐渐安定。
天未亮时,守夜的人都累了乏了,丧乐哭声俱停,她端着水盆去厨房换水,瞧见灵堂里李渭尤跪在堂下,橘红火舌静静舔舐纸钱,她在外头略站了会,也不知要如何安慰,最后静悄悄的离去。
长留醒来,见春天紧锁长睫,困倚床眠,柔荑还攒着自己一只手,不敢惊动,只是静静躺着仰望帐顶。
她亦有梦,从梦里惊起,映入眼帘的是长留望过来的潮红双眸,素白的帐子和陌生的陈设,这才清醒自己在李家,门外的哀乐为李娘子而吹,并不是她父亲的灵堂。
“醒了?”春天伸出手在长留额头抚摸,“还烧着呢,难受么?”
长留吸吸鼻子,摇摇头,声音有些儿哑:“不难受。”
他要下床来,被春天从腰间环抱住抱下床来,“我给你穿衣裳。”
长留闻着春天身上馨香,脸色刷红,十二岁的男孩,还没有抽条长个,足足比春天矮了一个头,他性子安静内向,鲜少与同龄的女孩说过话,大概不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只是面对女孩子觉得有些儿害羞,但他是喜欢春天的,这个比他略大些的姐姐有学问有胆识,美丽又温柔,忧郁又可怜,他看着春天眼睛的时候,禁不住会有想保护她的冲动。
李娘子下葬那日,天色阴沉,半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河西的春天姗姗来迟,这时候的雨退了寒气,风也软绵绵,冰河化冻,城外新芽遍地,雪洗山峦,娟然妩媚。
挽郎跟随在队伍末端,喑哑哀哀唱着挽歌:“薤上露,何易晞...”闻着落泪,亲者悲痛。陆明月随行在送葬人群里,看着李渭牵着长留走在前,感慨万千,一抔黄土一杯酒,新垒坟茔如满月,死去的人就此一了百了,活着的人继续煎熬,等着年年清明再来烧香送酒,祭扫亡灵。
赫连广面色平静,在衣袖遮掩中捉住了她的手,任凭她如何甩都甩不开,他在想,她是他兄长的未亡人,当年是不是也是如此,披麻戴孝,呜咽唢呐,牵着嘉言走在这样的凄风苦雨里,想一分,他心里就要疼上十分。
春天心内盘算许多日,这天独自一人出了坊门,去了甘州城的开源楼。
开源楼并不太起眼,做的却是日进斗金的营生,却是段家开在河西的局面,主事人是曹得宁—————他已从长安回来,今日有批江淮香茶要到,已经约好典合城的胡人来看看货色,贩到西边去。
前庭的徒儿跑来三四趟,道是有个脸生的小姑娘要见他,曹得宁心内嘀咕,趁得空出来瞧一眼,看着是个眼生的姑娘,再定睛一看,却是上回李渭在红崖沟救下的那个少女。
曹得宁倒是有些疑惑,上前来作揖,笑眯眯的道:“小娘子,你的伤可好全啦?”
春天点点头,行礼谢过他:“多谢当日老伯搭救之恩。”她顿了顿,抿唇问道,“请问,段公子回甘州了么?”
曹得宁以为她来寻段瑾珂道谢的,却又有些不像,摇摇头:“我家二公子这半年怕是不来了,女郎找二公子...可有何事?”
春天斟酌再三,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之下,问:“段公子是不是与当今靖王相熟?”
曹得宁未料她说出这句话,心内石头投井般咯噔一跳:“小娘子...说的是哪个靖王?”
春天愣了愣,接着道:“普天下只有一个靖王爷,府邸在长安永安坊,曾经掌管上原军,如今命管工部任事的靖王爷...段公子救我时候,我依稀记得,段公子有跟旁人提到过靖王府的老王妃。”
她记得,那时候有人说,靖王府的老王妃要做寿,靖王府正等着一批海西布裁衣做样子,她在半昏半醒中听见,一时心急,以为又回到了长安,一口血吐了出来。
段家和靖王府这几年关系走的近不假,这位姑娘倒是有些蹊跷,曹得宁心想,珂哥儿吩咐曾过他问问李渭,当日救起那位姑娘状况如何,李渭回他只道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并未提任何旁的。曹得宁里疑惑越来越大,语气缓下来:“请问小娘子是....”
“我和靖王...有一些渊源...”春天垂下眼,极轻的道:“我有位亲人是靖王府里的人,只是路远闭塞,许久不曾联系,我想...若是段公子与王府相熟,可否为我带句话....”
她婉然咬了咬唇,鞠躬道:“我知这样十分冒昧,不情之请,万勿见怪。”
“请问...小娘子贵姓?”曹得宁笑道,“贵亲如何称呼?”
“我姓薛。”春天答道,“是我的一位姑母,我这个姑母,是靖王的...一位如夫人,府里头唤她薛夫人...她有位兄长,是户部司门员外郎...”
“可是那位薛夫人?”曹得宁捻捻长须,长安城谁人不知,靖王喜获麟儿,正月末为长子做满月酒,大宴宾客,连皇上都赐下洗儿钱,也听说这位薛夫人才貌双绝,靖王爱若珠宝,“可是去年为王府添丁,出自户部薛侍郎薛广孝大人家的那位薛娘子?”
春天脸色大变,半日呐呐道:“确是...”
曹得宁笑道:“原来竟是。” 曹得宁唤人沏茶上糖果儿,“还不知小娘子名讳,请上座,我这就修书给我家二公子。”
春天只顾问:“我姑母...如何为王府添丁...我竟然不知...”
“薛娘子去岁末为靖王诞下王府长子,正是除夕夜里出生的宁馨儿...”
春天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怔住半响,脸色苍白道:“是么...我竟然一点也不知...”
她勉力笑笑,径直站起来往外走,曹得宁追着她说些什么,她倒是都听不见,甩开袖子往外走,曹得宁跟着她道:“小娘子,小娘子,你慢行,你想带句什么话...”
她急冲冲的往外走,又不知要往何处,只觉胸臆如压重石,舒展不得。
三年前皇上下旨查抄韦家,韦少宗自尽而亡,她恳求舅舅把娘亲带回家,舅舅那时心有惶惶,不敢与韦家搭上半分联系,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
一年后,娘亲成了华贵的薛夫人,靖王府送来许多好东西,随后舅舅官运亨通,只是她的娘亲却变成了她的姑母,她成为舅舅的女儿,喊舅舅舅母爹娘。她理解大人们的难处,这里是靖王府,她的娘亲很得宠,所以家世背景上,更要清白。
在靖王府的最初,姑母总是闷闷不乐的,常常在看见她的时候才显露笑意,后来时间长了,姑母提起靖王的次数越来越多,姑母开始给靖王做衣裳鞋袜,姑母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想,大概姑母早已经忘记爹爹了吧。
去年年初,她已决心西行,屡次和舅母提起要去王府探望姑母,次次被拒绝回来,说夫人身子不适,不宜见客,想必,姑母就是从那时候有孕的。
最后,姑母真的成了她的姑母,变成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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