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青冥浩荡,红日高悬。
石滩酷热,灰扑扑的杂草藏于石缝间,畏头畏尾的探出几点绿意,被避祸而来的骆驼嚼入嘴中。
仓皇出逃的商人未携水粮,奔走了一夜,到现在已是饥渴交加,在日头下晒的焉巴巴,脸色都有些木然。
康多逯命婆甸罗拿了一挂胡饼给众人分食,商人们食物在手,神色仍是焦灼哀苦,相比于食物,这时候更重要的是清水。
康多逯带的清水有限,舍出一半分给商旅,每人只分得一小口,权当润润嘴唇。
最近的一处水源是冷泉驿城下的莫子湖,现在最要紧的是回冷泉驿去。
临近晌午,施弥年有些狼狈的回来了。
冷泉驿的突厥人正在搬空驿城,将食肆驿馆的酒水粮食、商旅们的驮包、高昌使节进贡的稀宝都扫荡一空,准备载往突厥领地。
“这是要撤了?”众人纷说,心下都松了口气,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的苗头,“肯走就好,只要这些突厥人不盘踞在戍堡,我们就没事了。”
“再不走,双井驿的援军也该来了,这些突厥人也不想和戍军正面应对,现在只盼着援军来,我们就能回冷泉驿去。”
春天一夜未睡,已是精疲力竭,早上和李渭重逢后,李渭带着她避开人群,寻了处背阴处让她休憩,春天也顾不上许多,这一夜过得实在胆战心惊,裹着毡毯倒头就睡,直至晌午方被众人喧哗声吵醒。
醒后揉眼,见李渭不在身边,环顾人群,见他正抱臂和施弥年说话,不时分神回望她一眼,两人目光相撞,春天见他脸色有些严肃,并无半分侥幸轻松之意。
她心头也有些忐忑,这驿馆的第一站就出了意外,后面的路程还能好么?
未多久李渭拔步向她走来,面容始露温和:“饿不饿,吃点东西"
她摇摇头,李渭递过水囊,告诉她好消息,“突厥人要撤出戍堡,现下安全了,等会我们去冷泉驿看看。“
”不过冷泉驿被烧掠一空,怕是不能带你去驿馆里吃顿好的。驿馆里做的炙鱼味道很不错,辛苦走了这么多日,原想着让你好好补一补...“
没料想出了这么一遭事情。
短短几日,她的脸颊已消瘦一圈,尚不如他巴掌大小。
春天知道他有心逗自己开心,也暂放下愁思,眨眨眼:“下一个驿馆是苦井驿,还可以吃炙鱼吗?”
李渭摸摸鼻尖,言语带笑意:“冷泉驿城下的莫子湖才有鱼,苦井驿里只有几口井水,而且厨子手艺不算好,但烽子们自己种的寒瓜还不错,现在去兴许能吃上第一茬的寒瓜。“
春天闻言,托腮笑道:"那也很不错,寒瓜可比炙鱼稀罕多了,在长安只有达官贵人吃的起,不算亏。”
知道突厥人要撤离冷泉驿,有胆大的商人沿路去寻自己的包袱骡子,也有哭泣着去收敛亲友尸首。不过多时,有商人见荒丘之间有一队铁甲兵士打马纵驰,烟尘滚滚,急急往冷泉驿策去。
“是双井驿来的援兵么?”石滩众人听闻消息,个个激动,“走走走,去冷泉驿看看,若是援兵已到,这下我们可安全了。”
躲避在石滩里的商旅纷纷现身,三三两两往冷泉驿走去。远远望见那队兵甲装扮,果然是双井驿闻讯而来的援兵。
双井驿戍官王钊在千里眼里看到冷泉驿的一片烈火,大吃一惊,亲自点兵来查看情况,又连忙送信去玉门关守军。
一路驰策,见冷泉驿戍堡夯墙上被烧的焦黑如炭,倾颓了半边墙堡,城门大开,几具尸首卧倒在城下,不由得冷汗连连。
进城一看,城内空荡,已被洗劫一空,满地尸首,到处是破碎酒坛,残火还舔舐着各处檐角,高昌驿使居住的驿馆已被烧的一塌糊涂,几具尸体在庭中摆的整整齐齐,被烧的面目全非,从残存的衣袍织物来看,正是路经此处的高昌使节。
见有兵将前来,躲避在城内各处的幸存者瑟瑟发抖的钻出来,俱是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拜见援将,口齿不清的说着这一日遭遇。
“起初是驿馆突然走水,馆内慌乱喧嚣声传来...我等见火势太大,忙着去莫子湖取水救火,谁知这时突然有一队突厥人马朝戍堡策来...乱箭齐放,我们慌不择路,只得到处躲避...那些逃不及的,就做了刀剑下的亡魂..."
王钊不见冷泉驿的守官,连尸首也未寻见,只得命自己人去清点伤亡,录残者口供,又派烽子上戍堡燃火,镇守城门。
躲藏在附近的商旅见援军入驻,戍堡上重燃烽火,纷纷往冷泉驿行去。
冷泉驿的守官肩头中箭,昨夜见敌人气势汹汹,早已吓破胆子,匆匆带着几名亲随弃堡而去。此刻见了烽火,也一道回戍堡来,见好友王钊坐镇,戍堡内满目狼藉,死伤多人,不由得冷汗澿澿。
冷泉驿兵卒损失十之七八,最要紧的是使节身亡,朝贡尽失,这可是砍头大罪。
”你呀...你呀...你一个守将,怎么能弃戍堡逃走,兵将逃职,这可是...这可是死罪...出再大的乱子,你也要死守在此啊。“两驿守官熟识多年,王钊见好友从外逃回来,颇是头疼,连声埋怨。
冷泉驿守官面如死灰,跌坐在椅上,喃喃自语:”我...也是一时吓的方寸大乱,王兄...王兄...你帮帮我...怎么办..."
”唉。"王钊皱眉,“你讲昨日这一日见闻,都仔细讲来。”
冷泉驿戍堡下已聚集了数百商人,有近日歇在冷泉驿的商人,也有昨日跟着康多逯商队来的,抬头见戍堡夯墙焦黑一片,满地凌乱,血迹斑斑,内心尚未镇定,又被这满目凄惨勾起几丝惶恐。
又见戍堡门前镇守着诸多兵卒,面色冷凝,俱亮出兵刃,不让驿城内幸存民众出来,也不让城下避难的商旅进去,连城下的莫子湖都被兵卒围住,不让众人近前半分。
诸人被折磨了一日,原想着突厥人撤离,可入冷泉驿歇息,谁知此时都被拒之门外,任凭众人如何口舌,兵卒也不肯放半只苍蝇入内,兼之日头高照,天气渐渐热起来,旅人们又饿又渴又热,纷纷喧闹着拥挤在驿门前,要求守门兵卒让道。
守门的兵将“哗啦”一声抽出长刀,对准众人喝道:“尔等在此静等,休得喧哗。”
“兵爷,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去湖边打点水喝,我们东躲西藏逃了一夜,又渴又饿,您行行好...”
兵将见众人俱是风尘仆仆、满面哀色,朝身后兵卒耳语一声,兵卒进城通报,不多久两个兵卒抬来一桶清水,供众人饮用,这一点水,也就供众人每人一口,堪堪解渴。
冷泉驿不开,众人只得在城下过夜。部曲们搜罗了木片枯草,在城下生了火堆,暂歇一夜。
女眷孩子们都围坐在一处,大能对春天心生亲近,很是喜欢这个把自己救回来的姐姐,围着春天不停说话。
孩子母亲对春天也多番感激,殷勤照顾,甚至拿出身边仅有的一点食物分给春天。
李渭站在不远处,笑眼望着春天被上蹦下跳的孩子逗的笑弯了腰,这才知道她原来有这样明媚的笑容,眉眼弯弯,唇角上翘,和甘州城那个忧郁的受伤少女判若两人。
施弥年走来找李渭说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摸着下巴胡须笑道:“李渭,你这个妹妹生的漂亮又心善,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救了个孩子,居然还能从突厥人刀下逃亡,可真是个顶厉害的女郎,很不一般啊。”
李渭收回目光,叹气:“她肖父。”
施弥年见他脸上怜惜之色,挑了挑眉,笑问道:“这不是你妹子吧?我瞧着可不像。”
李渭摇头讪笑:“兄妹不过是方便行路之词,我只是护送她一路前行...走,喝酒去。”
等到次日正午,冷泉驿内各项已清点明了,王钊登上戍堡,见墙下商人乌泱泱一大群,朗声道:“城下各位行客,冷泉驿遭突厥人侵扰,死伤巨大,为防贼人再乔装入城烧掠,尔等入城者,需鞫勘路引文书,若有一处一项不符者,不可入城。”
路引由各州县司门郎签发,上记有各人体貌年岁,来去地址,所携骡马物品,所带仆从和保人姓名,难以作假。商队有大半骡马已被突厥人抢去,若是一一苛察起来,有大半路引都勘对不上,有些人路引甚至都已丢失。
商人们在城下喊:“大人,如若还要鞫勘路引,我们昨日遭难时,连身家都丢了,哪里还寻到路引。纵然有人还带着路引,但上头的牲畜或丢或被抢,都和路引上记载不符。您这是把我们往外赶,这荒野黄沙,无水无粮,要我们往何处走。难不成要死在路上么?”
王钊早有对策:“如若路引丢失或不符者,我派兵护送你们回玉门关。玉门关有文书记载每日出入人畜,你们向玉门关戍官指明何日何人,丢失何物,记载在案,若能和当初出关档记一致,便能自证身份,可从玉门关重补一份路引,自可畅行。”
众人一思量,这才点头:“如此甚可,甚可,不过多费几日功夫,这样还稳妥些。”
春天听完这些话,偷偷的瞥了眼李渭,恰见李渭的目光也投过来,两人都是偷渡玉门关而来,哪里有什么路引,若是再回玉门关,也补不出一份路引来。
她秀眉皱起,咬咬唇,无声询问李渭:“怎么办?”
李渭抱胸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们在此再等等看。”
而后王钊向众人问昨日商队被劫事情。
”昨日劫杀你们的是不是突厥人,服饰音容如何?”
众人七嘴八舌,康多逯的几名部曲斩杀过突厥人,回道:“这群人大概有百来人众,身材粗壮,头留束发,阔脸高颧,耳垂穿孔,腰间挂着长刀和兽牙,说突厥语。看容貌和衣着打扮,的确是突厥人无疑,看他们的刀具,应该是突厥军,不是寻常突厥牧民。”
王钊询问一圈,众人纷纷如此回应,留了数份口供,才令人开戍堡大门,仔细核对入城商旅路引,放人入城。
康多逯的路引上有驮骡数量众多,现今大半都被抢去,此番盘对不上,入驿馆也被拒之门外。
康多逯和王钊相熟,王钊慎重,到底不肯放他入城,也不敢得罪,令人送去毡帐热水,食具美酒,特意让康多逯在城下多留几日。
施弥年原想帮李渭,岂料连萨宝也进不去冷泉驿,对着李渭连连苦笑:“这王守官往日里一团和气,最好说话不过,今日真是奇了,怎么这么严苛。”
李渭只得说:“你看城下莫子湖围了多少士兵,不许行人近前取水,路引不对者都要押往玉门关盘查。怕是你们这支商队里混入了什么奸细,借着入城避难之际帮突厥人烧了把火,和突厥人里应外合。我想这奸细应还混在众人之中,王守官掐着水源,就等那奸细露出马脚。”
施弥年倒抽了一口气:“如若这般,那岂不是出了大祸?那你怎么办?要不然绕过冷泉驿,先往苦井驿去?”
李渭慢悠悠道:“冷泉驿一乱,别的烽驿还能好么?这几日伊吾道肯定不得安宁,往日各路人马被十烽压的死死的,还不在这时候趁乱作乱么...”
西行之路,行走的都是丝绸、香料、茶叶、大黄、珠宝这样贵重货品,一路不知藏有多少马匪盗贼,真如驮骡身上的蚊蝇,赶之不尽,驱之不绝。甚至有些沿路商人觊觎他人财富,也会杀人掠货,吞取不义之财。
太平了几年的伊吾道,因有十烽的呵管,近年来安分了许多,但冷泉驿这么一烧,难保藏于附近的马匪贼窝、或是牧民邪商,借着各种名号兴风作浪的。
正如李渭所言,次日天初亮,又有一队疲于奔命的商旅朝冷泉驿奔来,来者二三十人,俱是汉商,满脸血土,惶惶乱乱,跌撞倒在冷泉驿下喊救命。
滞留在城下的商人见又有商队被劫,心头一惊,颇有天下要大乱之感。
王钊命人将此队商旅提携上前,这群汉商们想是逃奔了一夜,身上还带着伤,自称是结伴从北庭返回河西,从苦泉驿出来的商队,却不料半夜遭了劫。
“是几个突厥人...突厥人抢了我们的驮子,还杀了商队不少人,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
冷泉驿的商旅又被这一番搅的心惊胆战:“那群天杀的突厥人又往苦泉驿去掠杀了么?这是要跟朝廷开战不成?”
王钊招人说话:”你们说说,袭击你们的突厥人长什么样?有多少人?”
”他们大概有十多人众,当时夜色不太好,我们一行人原想趁着入夜多赶会路,谁知沙丘后突然冲下一队人,当时没看清容貌,只是见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束发,穿着铁甲,抡大刀,说胡语,他们那铁衣,就是突厥人的战甲啊。“
这拨突厥人和洗劫冷泉驿的突厥人全然不一样。
王钊依前例,将路引无虞的商人收入城中,余者纳入城下,供给清水,等着将众人送至玉门。城上站着戍兵,暗地里盯着底下商人,是否有滋事或偷水,暗自逃奔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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