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回营地,见春天裹在毡毯里昏睡,呼吸平缓,又见胡商们个个昏睡,放下心来。
众人一觉睡到正午方才陆续醒来,只觉头昏眼花,四肢乏力。春天离得篝火远,症状轻微,早起在毡毯里呆愣了半晌,才软绵绵的打着哈欠起身。
又不见郭潘,李渭只说他先走,胡商们点点头,纷纷道:“可惜...可惜,都未来得及和郭兄多说一句话。”
众人补喂足马骡,皆依依不舍离开这片水源,等到傍晚时分,整装上路,告别野马泉往前行去。
野马泉后,是一片无垠的铅灰砾漠,砾漠的沙土已被吹尽,露出了岩层地表,酷热更甚之前,日光照射之下,景色扭曲,闪烁若有浮烟。
众人勉强行了三日,终见极目处有叠叠山影,地上偶见发白的狼粪和虫蚁爬行痕迹,这意味着离出莫贺延碛不远了。
所有人都不知觉松了口气。
可能是长途的跋涉,春天觉得有些累了。
正是晌午时分,天气极热,旱风炙人。
春天眺望远景,忽见遥远之处闪过人影幢幢,手搭凉棚,仔细眺望,只见极目处,是一支缓缓前行的队伍。
她迟疑的往前走了走,告诉李渭:“那边有人。”
李渭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前方不过是一片死寂的沙地,景色在高热中几乎扭曲和融化,根本不见他物,他盯着前方片刻,见春天眉头紧皱,唇色有些发白,喃喃自语:“那是谁?”
他驱马与她并行,注视着她的神情,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春天眯起眼,细细凝望,那是一支铁甲军队,旌旗飘扬,战马驰骋,马上的铁甲兵士昂首驱马前行,她甚至能听见战马的马蹄,和咚咚的擂鼓之音。
“军队,是军队,他们也是路过吗?”她疑惑问李渭,“他们有四五十人之多,也未带粮车,怎么会走这里。”
李渭心头微沉,温声安慰她:“你是不是累了,我们停下歇一歇。”
春天注视着这支缓缓前行的队伍,指引着李渭:“大爷你看,他们背上缚了木架,把自己绑在了马鞍上。”
李渭呼出一口气:“那是长途骑马所用的护架,以防兵士劳累中跌下马...你还看见了什么...”
春天皱眉细看,只见那一支军队奔腾起来,隐隐约约,瞬间隐没在无边沙海中,她眨了眨眼,问李渭:“他们不见了...”
李渭盯着她,只觉她眉头紧锁,神情慌张又疲倦,默然不语。
春天回过神来,内心默默思量,问李渭:“这里怎么会有兵士,是...海市蜃楼么\"
”是吧,沙碛中常见海市蜃楼,别看了,我们走吧。”
这日行至深夜,一行人所见终于不再是戈壁黄沙,点点稀薄绿意弥漫在土地之上。
莫贺延碛,出来了。
夜里歇息,春天裹在毡毯里熟睡,恍然入梦,只觉梦里风雪迎面扑来,异常寒冷。
她见一片惨白的雪原,风雪中的将士身披盔甲,缓缓行于路,她注视着他的侧影,胸背挺直,昂首前行,只是大如巴掌的风雪遮挡了他的脸庞,却能看清兜鍪上的红缨,已被冻成冰柱。
她往前迈两步,大声喊:“阿爹。”
那马上年轻男子转过脸来,面目却藏在风雪之下,只能见唇边一抹和蔼的笑容,问她:“你是谁?”
“是我。我是妞妞。”她穿着一身齐腋襦裙,披帛簪花,鬟佩叮咚作响,提裙追他,“爹爹,我是春天,是妞妞呀。”
”妞妞,妞妞是谁?”那男子疑惑问道。
她着急了,语气委屈万分:“阿爹,你怎么忘记我了。”
马上的男子沉思片刻,突然恍然大悟,拊掌大笑起来,“对了,我怎么忘记了,妞妞,妞妞是我的女儿。”
“妞妞,来爹爹抱抱。”
“阿爹。”她扑上前去,伏在他的膝头,“我好想你。”
“妞妞,许多年未见,你已经长这般大了,走的那年,你才只到爹爹的腰际。”他慈爱的抚摸她的黑发,“我的心肝闺女啊。”
“阿爹,你走的那年,我才七岁,今年我已经十五岁了。“
”八年了...“他长叹,”吾离故土,已八年矣。”
她抱住爹爹的膝,甜蜜笑:“阿爹,跟我回家去吧,我和娘亲都等着你,家里的葡萄藤老了,我们栽了一株新的铁线莲,葳蕤可爱,庭院生香,你见了肯定喜欢,家门口新开了间沽酒铺子,是个漂亮的胡姬,我现在长大了,可以去给你打酒喝。”
“好,好,回家去,阿爹跟你回家去。”
她去牵爹爹的手,却见手中触感冰凉生硬,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握着惨白的一只手骨,唬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爹爹,却只见一副锈迹斑斑的铁甲,狻猊兜鍪里装着一颗惨白骷髅,眼窝黑洞,那骷髅森然一笑:\"妞妞。“
她心中惊惧,却不敢显露半分:“阿爹。”
李渭过来瞧了三四次,天已大亮,胡商们俱已醒来,来回走路喧哗,春天却裹着毡毯一动不动。
他正想去掀她的毡毯,这时春天从毡毯里挣扎出来,伸出瘦弱纤细的手,露出一张尖尖面庞。
她眼角有泪水滚下,眼珠在眼眶里不停滚动,却始终不睁开眼。
“春天,春天。”他低声呼唤她,只觉她脸色有痛苦挣扎之意,面颊潮红,唇角惨白,手背在她额头一触,只觉高热烫手。
李渭面色沉沉,半晌呼出一口浊气。
几点清凉落在春天面庞上,有人不断的呼喊她的名字,她挣扎着掀开眼皮,眼前却一片虚白,什么也看不见,嗓音喑哑喊出一声:“李渭。”又闭上眼去。
她被人抱在膝头,有手指撬开紧闭唇舌,塞入一颗极苦的药丸,而后是清凉甘甜的水,一缕缕沿着唇角灌入口中。
这苦涩药气冲入心肺,牵出一丝清明,她闭着眼,鼻息咻咻,胸腔堵塞,只觉身体高热炙烤,几乎要熔化一般,痛苦皱眉,几欲哭泣:“我好难受。”
“你生病了。”他轻声道,“哪儿难受?”
她不说话,在他膝头辗转,将高热熏得发红的脸庞埋入他膝间,艰难喘息,热腾呼吸穿透他的几重衣裳,贴入肌骨。
叩延英蹲在一侧,手背触了触春天耳垂,哎哟了一声:“怎么这么烫。”
他见李渭神色凝重,知道在这荒野中生病的后果,无医无药,风餐露宿,很容易折在这半途中,心头惴惴,揣手道:“要不然我们赶紧入伊吾城,找个大夫给春天看看。”
到伊吾城最快也有个四五天的路程,她这样的难受,能不能捱到伊吾城。
胡商们行囊收拾完毕,连声催促上路,春天朦胧间听见胡商和李渭的对话,挣扎着从李渭膝头起来,微声问:“要走了么?”摇摇晃晃的去牵自己的马。
不过行了两步,春天头昏眼花,高热窒息,身体晃了晃,掩袖遮面,喉头翻滚,干呕出一丝苦水出来。
李渭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才发觉她是这样的瘦弱,轻飘能被风吹走,完全不花费一丝力气就能抱上他的马。
他把她抱在怀中,共乘一马,扬鞭道:“我带你走。”
她昏昏沉沉倚在他臂间,软绵绵的坐在他身前,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身处何处,只听见他说:“忍一忍,我们去伊吾找大夫。”
她闭着眼,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贫瘠沙土之间草色愈来愈重,天气虽然炎热,但那到处横窜的热风渐渐停息,微有凉意拂面,胡商们欢呼不已,见前方草色连绵,山峰起伏,知道这时已入了伊吾地界。
李渭瞧见身前少女发间密密麻麻出了一茬汗,这样热的天,她皱着眉,缩紧身体,喃喃说:“好冷。”
李渭把她覆在风帽下,将一颗药丸递在她嘴边:”吃下去。”
这药丸由三黄和连翘炮制而成,药气极其苦涩,是沙碛里常用的清热解毒之药。
春天偏首,咻咻的摇头:“不要,好苦。”
他按捺心思哄她:“不苦的。”
她难受之极,不肯顺从,把脸埋在他胸膛,闭目昏睡过去。
李渭时不时喂她喝两口水,这一日除去清水,其他的她都不肯受。
半夜里,春天迷迷糊糊的发起了呓语,众人连番喊她皆不醒,只紧闭双目,身上有如被蒸烫一般,李渭无法,寻出酒囊,给她连灌几口烈酒。
她被呛的连声咳嗽,迷糊间见到一双漆黑的眸,像天上的星子一样闪亮,呢喃了一声:\"李渭。\"
“嗯。”他应她。
她眨眨眼,惨白唇边泛起一丝笑容,又闭眼昏睡。
一行人见她如此状况,皆有些一筹莫展,除去驮子装的大黄,胡商们随身携带的药品都不如李渭齐全。
李渭见她呼吸忽急忽缓,高热不退,脸庞上神色痛苦变幻,时而冷热,亦不知如何是好。
冷汗浸湿了衣裳,李渭摸到她后颈汗津津冰凉凉一片,只得把她裹紧在毡毯里,安放在自己腿上,连声轻哄。
一把黑鸦鸦的发尾露在外头,他触了触,冰凉凉的,想了片刻,替她在手心捂热,再塞回毡毯。
老叩延披衣过来,轻声道:“是不是...在莫贺延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被沙鬼缠上了?老话说,过碛路有走有留,她这病生的突然,要不然再回莫贺延碛,留下点东西跟沙鬼换换。”
李渭不信鬼神,但也知道此时不宜跟胡商们再赶路,需要找个附近地方,有热汤热食,让怀中人好好休养。
一番思索,辞别胡商,带着春天往他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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