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城的九月比南城冷得多。
风声簌簌,甄杳闭着眼拨弄手里的玫瑰,纤细苍白的指尖从嫣红花瓣的间隙里轻轻穿过。
她忽然听见了隐约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仔细听风就突然大了起来,豆大雨点零星落在她脸上和身上,很快又变得密集。
甄杳忙弯下腰去拿脚边的玫瑰花束,佣人说刺都已经处理干净,结果手指上却毫无防备地传来刺痛,她疼得立刻松了手。
花枝上明明满满都是刺……
她蓦地紧咬住唇,另一只手小心捏住枝条末端,扶着高大灌木的篱墙步伐仓促地往回走。
雨滴淅淅沥沥,她在一片昏黑视野中硬着头皮稍微加快脚步,直到绕过拐角时突然迎面撞上了什么——
甄杳茫然惊惶地低呼一声,立刻重心不稳地朝后歪倒。
蓦地,一只手握住她一侧肩膀。
湿冷的雨水水汽裹挟着隐约的柏树木与檀香木的气味,顿时将她包围。头顶落下的雨滴也不见了,只剩耳边雨水敲击伞面的飞溅声。
她撞到了一个陌生人,应该还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她刚才撞上了他的胸.膛,西装冰滑的面料摩擦过她的手背和脸颊。
“谢谢。”她站稳后本能地先道了谢。
肩膀上的那只手收了回去,长指隔着薄薄衣料抵住肩胛骨的触感也随之消失。对方没有说话,就在嘈切雨声里无声而立。
失明之后甄杳的其他感知变得更加敏锐,因此她此刻能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
或是端详,或是审视,既陌生又隐隐危险,总之那目光和男人的存在感强得她有些不安。
“你……”
是谁?
甄杳刚张了张嘴想问,手心里却突然被塞进来带着干燥余温的伞柄,然后就只听见鞋底规律撞击地面、碾压着雨水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檀木与柏树木的气味被雨水冲淡,只剩凉意包裹在四周。
一身白裙的甄杳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花园里,抱着一束色彩浓烈的玫瑰和黑色长柄伞,右手手指上细细蜿蜒而下的几条血痕已经干涸。
她回过神,迎着风雨慢慢往别墅的方向走。
……
一踏进客厅,甄杳就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同寻常。她没顾得上多想,弯腰把伞放在脚边后就静静站在玄关处,“孙姨。”
“怎么了,小姐?”孙姨声音里透出几分生疏的殷勤。
“……这是你说帮我处理好的玫瑰。”甄杳咬了咬牙,最后只轻飘飘地把玫瑰花束往面前脚下一扔。
手指还在疼,她想再蛮横一点,可是她不能。
少女身形单薄,鬓边贴着被雨水濡湿的发丝,垂在身侧的手白得像瓷器,因此上面的血迹越发醒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手上,客厅里静得吓人。
沙发上的蒋思妍忽然起身走过来,像没听见她刚才说了什么似的,自顾自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杳杳,你怎么在花园里呀,我们都以为你在楼上,不然早就拿着伞找你去了。”
甄杳觉得荒谬,原本她这位堂姐和佣人都在花园里的,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蒋思妍以前也只会叫她“甄杳”,更不会对她这么亲近友善。
她闷不作声地将手抽了出来,等着外婆训斥自己“不识好歹”。毕竟她每天面对的都是蒋家人的冷言冷语,早已经习惯了。
然而她等来的却是另一道陌生的嗓音。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过得好’。”这声音像隔着一层薄雾,如同雨后打湿的松柏树一样清润。漠然语气下却是几近赤.裸的讥讽,在无形之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宋少,这……”
甄杳一愣。原来客厅里还有别人?
怪不得她一走进来就觉得气氛奇怪,还有种被陌生视线注视着的不自在,和刚才在花园里的感觉很像。
她直觉这就是自己刚刚撞到的那个人。
宋少……
浔城姓宋的人里能让人恭敬到这种程度的,她就认识一家,而这个人的身份似乎也呼之欲出。
“宋少,”蒋老夫人对着年轻的晚辈赔笑,“杳杳是我的亲外孙女,我怎么可能对她不好?就像思妍说的,是我们疏忽了以为她在楼上,不然怎么可能让她淋着雨回来呢。”
“甄杳。”
甄杳冷不防听见那人叫了自己的名字,怔怔地循着声音转了转头。然而她眼前像有一堵墙伫立着,什么也不可能看得见。
客厅里骤然安静下去,她屏住呼吸,有些茫然无措的紧张。
他像是不想再和别人多费口舌,淡淡问她:“想不想走。”
甄杳错愕,“我……”
走?去宋家吗?
“宋少,杳杳是我外孙女,而且在蒋家待得好好的,哪儿有去宋家的道理?”
“好不好,不是你们说了算。”他语气淡淡的,却毫不留情面。
外面雨势“哗”地一声骤然变大,急促的噪声蓦地让氛围变得逼仄。
蒋家人不敢再拦,即便宋家只是想照顾友人的女儿,实际和甄杳毫无血缘,他们也不敢再搬出外祖家的身份。
于是他们一锤定音,僵笑着让甄杳上楼收拾行李,甚至不问她愿不愿意。
佣人战战兢兢地给甄杳手指上药,然后扶着她上楼收拾行李。她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除了父母的遗物和少数的换洗衣物以外,放进行李箱的只有一个小而精致的盒子。
“小姐,收拾好了吗?”佣人问。
甄杳蓦地从回忆里回过神,直起身点了点头。
客厅里众人赔着笑把人送走,等那辆黑色轿车滑入雨中驶离后,蒋思妍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道:“奶奶,就让她这么走了?”
蒋家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不甘心。
“你们是多想不开想跟宋家做对?”蒋老夫人沉着脸低声训斥,“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光想着别人手里的遗产和股权有什么用?”
“我们……”
“好好把握机会,跟宋家有了交情和往来才是正经的。”
甄家是和宋家关系匪浅,但从前却没给蒋家带来什么实质的好处,现在甄杳说不定可以成为这个“纽带”。
这么想着,蒋老夫人的脸色才慢慢好看了点,其他人也把剩下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
车里格外安静,只能听见身侧的人不时翻动文件纸张的声响,让甄杳连呼吸都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放轻。
但是更让她觉得煎熬的并不是这个。
她手并拢搭在膝盖上,裙摆在手心越攥越紧。
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脑海里却无法控制地浮现出某个伴随着碰撞巨响的画面。车体变形,她耳边嗡鸣者失去声音,浑浑噩噩睁开眼时看见的是碎玻璃和一片血色。
副驾上的女人脸上都是血痕,气息奄奄地喊她:“杳杳……”
“开窗。”
“好的,少爷。”
车窗降下,凉风蓦地灌了进来。
甄杳梦魇一样顿时清醒过来,口鼻间充斥着新鲜流通的空气,冲散了脑子里的种种画面。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耳边朦胧听见的是什么——他让司机打开了她这一侧的窗户,打破了此刻狭窄封闭的空间。
心跳慢慢平复下来,甄杳这才感觉到了右手的刺痛,大概是刚才包扎好的伤痕又被她攥紧手的动作给弄得裂开了。
“……谢谢。”
她以为自己很大声,结果一出口才发现像蚊子哼哼。
甄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但她却能很清楚地听到灌入的风将纸张吹得哗啦啦地响。显然这非常干扰他,因为他直接合上文件扔在了一边。
她不说话了,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甄杳记得父母和周姨还有宋叔叔是多年的朋友,只不过后来因为两家住在不同的城市才见得比较少。宋家三个儿子里的其中两个她都见过几次,只有长子她一次也没有见过。
她没想到今天来接自己的会是他。
坐车所带来的压抑恐慌慢慢褪去,她一边悄悄忐忑着,一边用其余的感官去留意身边的动静。
她从不知道这种木质气味会这么好闻,沉稳中带一点冷,不像高中时男生们争先恐后往身上喷的象征“男人味”的古龙水。
“小姐,到老宅了。”司机提醒之后下车打开后座车门,甄杳回过神才发现雨也已经不知不觉停了。
她掩饰住紧张,让司机扶着自己下车。
离开蒋家她虽然觉得是解脱,但是又担心宋家会……
“杳杳!”
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些声音都是属于谁的,“……惠姨,历骁哥哥?”
“嗳。”周惠立刻轻柔地抱住她,“你叔叔和延辞也在。”
像是为了证实她的话,宋延辞笑着叫她一声“杳杳”,宋毕也上前来嘘寒问暖。
甄杳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努力憋着一口气才忍住,乖乖地一一回答众人的问题。
这边其乐融融,周惠勉强分神出来去问司机,“渌柏怎么不下车?”
“少爷说公司还有事要忙,就不在家里吃了。”
“那记得叮嘱他今晚回来。”宋家三个儿子至少周末都会回老宅住一天,这个也勉强算“家规”。
“好的。”司机俯首应声。
甄杳已经有一两年没见过宋延辞和宋历骁了,但这两个人显然没觉得生疏,还像从前一样把她当妹妹对待。
“走走走,先进去,我给你买了好多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宋历骁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大大咧咧地就虚环住她的肩膀。
周惠不放心,正要开口说什么,手臂却被宋毕轻轻拉了一把。
后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仔细看,她这才注意到宋历骁乍一看不太靠谱,实际上目光紧盯着小姑娘的脚下,紧张兮兮的。
她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高大的青年和小姑娘举止亲昵的画面倒映在紧闭的车窗上,车里的人收回目光,光影从车窗和他眼底掠过,车随之驶离。
*
甄杳知道宋家对自己很好,但在经历了蒋家对自己的冷遇后,她不确定宋家的态度会不会有所改变。
可是搬进宋家的这短短一个下午,她的怀疑和紧张被一点点打消。
原来亲人的血缘并不是凌驾在一切感情之上的。
关于那场车祸,宋父宋母完全没有提起过,只是连同宋延辞和宋历骁一起问她在蒋家过得好不好,又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布置好的房间和花园。
宋延辞第一个发现了她手上的纱布,问起时被她以“不小心”的理由搪塞过去,他们也没有深究。
闹腾了一下午,周惠让她回卧室睡一会再起来吃晚餐,还像对待小孩子那样亲自给她掖好被子,起身离开前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甄杳眼眶一热,赶紧闭上眼睛,等房门关上后眼角旁边才多了一条细细的透明水痕。
她从前一直被父母捧在手心娇惯,从没有想象过自己一个人孤立无援的生活。可现在这种生活就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猝不及防地就兜头罩了下来。
不知道该依赖谁,或者说不知道可以依赖谁。
现在她却在宋家找到了一点久违的安全感。哪怕是对她来说陌生又有距离的宋渌柏,也是挟着风雨救她离开水火的人。
被子上氤氲着浅浅的柑橘气味,一点点安抚着情绪。甄杳一次次深呼吸,慢慢的呼吸变得平缓。
突然,门外传来猛地拔高的说话声,仿佛愤怒至极。
她眼睫一颤,蓦地清醒了。
内心挣扎片刻,甄杳摸索着磕磕绊绊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一条缝后将耳朵贴了上去。
周惠语气里都是讥诮与怒火,“什么不小心划伤的,我看就是蒋家的人让她受了委屈!小丫头看不见,他们不知道把危险的东西都收起来?”
车祸后她去过医院探望,也在葬礼上出现过,当时甄杳就和以前开朗娇俏的模样判若两人,现在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想而知在蒋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小点儿声,别把杳杳吵醒了。”宋毕劝道。
“不止这个,”宋历骁冷笑,“杳杳手边连根盲杖都没看见,我问起来她说不小心弄坏了。哪儿有那么多不小心,而且坏了连个替补的都没有。”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了蒋家的各种“罪行”。
宋毕无奈,“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非让渌柏去接人了。”
“我的儿子我能不了解?他懒得讲情面,蒋家那些人也不值得他讲情面,偏偏大家都知道他是这种人,所以蒋家受了气只能吃哑巴亏。”
说到这,这场谈话才意犹未尽地收场。
“盲杖我找机会给她,还得想想怎么说才不让她觉得难过或者难为情。”周惠叹了口气。
宋延辞温和道:“我来吧。以医生的角度叮嘱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那你也得注意点儿。”
“我明白。”
听到这,甄杳轻轻将房门重新关好,默默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被子下隆起的轮廓轻轻颤抖,她咬着嘴悄悄哭,生怕弄出任何一点动静。
她还以为有人反对自己留下才爆发冲突与争吵,却没想到是因为关心她。
……
一觉醒来正好是晚餐时间,吃完饭甄杳跟大家一起待了会儿就一个人回了卧室。明明不是第一次来,这次甚至要长住,她却好像没有以前来的时候那么自在了。
关门时她听见周惠随口埋怨:“这么晚了渌柏都还没回来,该不会又要忙到半夜了吧?”
“他在这上头有野心,由着他去。”宋毕满不在意。
门“咔嗒”一声合拢,甄杳接起好朋友姜聆打来的电话,两个人聊了好一会儿,问了半天又叮嘱了半天姜聆还是不太放心,跟她说好过几天来看她陪陪她。
两个人一直聊到甄杳有点困了才挂断电话。
宋家给她专门安排了一个照顾起居的佣人,但她没开门去叫,而是自己摸索着进了淋浴间洗头洗澡,最后再把头发吹干。
一开始她自己是做不到这些的,但是在蒋家的这些日子已经让她习惯了。
收拾完,她拥着被子在床上躺下。
甄杳以为在宋家的第一晚自己会睡得很好,但她却又做起了噩梦,在梦魇里挣扎了好半天才终于精疲力竭地惊醒过来。
她伸手去拿临睡前佣人送来的那杯水,结果却手发软到没握住杯子,水全都洒在了地毯上,她忙抽出纸巾弯腰擦了好半天。
一身冷汗地在床上坐了会儿,甄杳最终还是忍不了口干舌燥的煎熬,掀开被子小心下了床。
脚无意中踩到没干透的地毯,凉得她瑟缩了一下。
她拿着杯子打开卧室门,在一片深夜的安静中摸着墙壁走向客厅,最后安安稳稳摸到茶几边缘的时候忍不住松了口气。
只是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探水杯,她蓦地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那种淡淡的、雨后冷调的木质香,混杂着一点无法忽略的烟草味,一点点在寂静的黑暗中覆盖她的感官。
甄杳手顿时一僵。
这个味道……
她莫名紧张起来,不安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犹犹豫豫地小声道:“有人……在吗?”
他在这里吗?
还带着睡意的嗓音在安静空荡的室内显得颤巍巍的。
无人回应。
甄杳一颗心落回去一半,接着微微侧过身,朝旁边的沙发慢吞吞探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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